51
白馬寺, 天下大寺, 山門恢弘, 石階寬闊。寺外圍牆上有幾處長了青苔, 繞上青藤,一眼望去, 頗有古樸之意,可見白馬寺建寺已久。
時已過黃昏, 寺中游人散去, 石階冷凄, 寂靜無聲。
漢王想到她曾與王妃一同來此看梅花,便勒住了缰繩。想了想, 下馬, 往寺中去。
白馬寺既是大寺,又處京中,少不得時常有王公貴胄來此上香。漢王入山門, 并未稱孤道寡,山門前的小沙彌還是認出她那一身矜貴氣度, 飛快地跑入寺中禀報了。
漢王也未攔着, 踏上臺階, 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待她走到大雄寶殿前,已有一老僧恭候,恰是上回來時接待的那位法光大師。
法光也認出漢王,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蕭檀越大駕, 小僧有失遠迎。”
漢王是個禮貌的好孩子,從不矜驕欺人,此時王妃不在身旁,她也不失禮,微一颔首:“大師免禮。”
月上柳梢,寺中香火缭繞,燭光點點。隔着香火望去,大雄寶殿中的金像隐隐約約,神秘莫測。漢王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便與法光道:“我四下走走,大師有事,自去忙便是。”
法光也不執意相陪,道了聲:“如此,小僧失禮了。”便退下了。
漢王在大雄寶殿前站了一會兒,她心中有煩擾,佛祖跟前,自是有心願可許。她點了香,虔誠地拜了三拜,求的是阿瑤此生平安無事,安樂順遂。
上了香,她就帶了兩名侍從,往寺後走去。
寺後有一片梅花林,這個時節,梅花尚未盛放,自是看不得。天黑了寺中派了人來提燈,一路為漢王照亮。
漢王心不在焉,并未入林,只站在林外看。她心中亂,不敢回家,怕王妃看出她的心事來,方信馬由缰,胡亂地走,這時她已察覺時候不早,再不回府,阿瑤要擔心的,欲向寺中辭去。
正要轉身,便見一旁亭中走出一老僧來。
老僧身披袈裟,寶相莊嚴,歲數比法光更高,精神卻極矍铄。漢王認出這是此間方丈,法如大師,便止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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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如大師,年過百歲,乃是得道高僧,京中人人敬仰。漢王略顯局促,倒也不瑟縮,待法如欲彎身行禮,她擡袖一托,認真道:“高僧不必多禮。”
法如見過這位殿下一回,上次是在君檀越身旁,殿下跟着君檀越,甚是依戀乖巧,眼下只她一人,看過去仍是溫和有禮,但又多了些主見,不至于驚惶無措。
漢王終歸是長大了,她愛慕着王妃,王妃面前,便像個乖巧柔軟的孩子,喜歡蹭蹭她,喜歡要她抱抱,喜歡要她摸摸,喜歡她的目光注視她,但在旁人面前,又怎能始終稚氣。
兼之她不善言辭,便幹脆少有開口的時候,更顯得沉默穩重。
法如側身相邀:“敝寺茶水粗陋,望殿下不吝賞光。”
漢王心念一動,法如大師乃是高僧,常人不知之事,他興許知曉。便也作勢道:“請。”
亭中已置茶水糕點,皆是素食,樣式卻精巧細致。漢王在席上坐下,理了理衣袍,脊背挺直,目光平和,望着法如道:“高僧得道之人,想來能窺得常人不可見之玄機。”
法如幼時得君檀越點化,方能參透佛法,修得佛緣,此後八十年不見,亦一直不曾忘記。方才聽聞法光禀報,漢王殿下心事重重,仿佛有所困惑,他想到君檀越做了漢王妃,恐與她有關,方特來此處相候,欲盡綿薄之力,為漢王解惑。
聽漢王說得直白,法如也不相瞞:“貧僧淺薄,于大道只窺得少許邊緣,若說玄機,是萬萬不敢當的。”
漢王沉默一陣,轉頭望向那無盡夜色,黑黢黢的夜色如幕布展開,空中星辰閃耀,靜谧之中,又顯塵世喧嚣。
漢王深吸了口氣,問道:“高僧可知,這世上可有輪回?”
法如一怔,随即合眼,長嘆一聲佛號:“六道輪回,自是有的,誰也躲不過。”
漢王一聽誰也躲不過,便想問修道千年的大妖也躲不過?但一想到不能洩露王妃身份,便忍下了,只問:“高僧見多識廣,可有聽聞來世再續前生緣的?”
法如搖了搖頭:“人海茫茫,何止千萬,這等緣分,聞所未聞。”
漢王立即便急了,但她很警惕,忍着不将心思顯露出來,只微微抿了下唇角,道:“倘若一個,忘了飲那孟婆湯,記得前世之事呢?”
法如仍是搖頭:“人海茫茫,從何尋起,人一轉世,便已切斷前世,魂魄依舊是原來的魂魄,人已是新的人了。”
漢王攏在衣下的手一下捏緊了,她想問倘若這留存前世記憶的人頗為神通廣大又如何,話到口邊,又謹慎地咽下。佛家慈悲,也是會降妖伏魔的,萬一這高僧與那野道一般,與王妃過不去,便是她給王妃尋麻煩了。
她問得已夠多了,再多怕是要引人注目。心雖亂,也勉強穩住,欲出言告辭,便聽法如道:“殿下若有興趣,不妨聽貧僧說一則轶事。”
漢王一頓,颔首道:“高僧請講。”
法如說的轶事,倒也與話本描繪差不多。講的是民間一對殷實人家,家主是凡人,所娶之妻,卻是修煉千年的蟒蛇精。蟒蛇精與家主一見傾心,二人結為夫婦,過上平實富足的日子,一生和睦恩愛。
蟒蛇精從未與家主坦言身份,家主也以為自己所娶,是一凡人女子,臨終之時,執手許諾來生。
二十年後,家主轉世投胎,成了一書生,他走了黃泉路,喝了孟婆湯,早已記不得前世之事了。蟒蛇精卻記得,心心念念皆是他,二十年來,踏遍千山萬水,便是要尋他,可茫茫人海,又從何尋起。
也是功夫不負苦心人,蟒蛇精踏破鐵鞋,總算給她找到了,然而那時,書生已娶妻生子,家室和樂。
漢王心頭一緊,忙問:“那蟒蛇精怎麽辦?”
法如不答,反問:“殿下以為蟒蛇精當如何?”
漢王答不上來。
蟒蛇精或可去争,與書生傾訴前生,書生信否?他已有妻有子,妻子賢淑,子女聰慧可愛,蟒蛇精于他而言,不過一萍水相逢之人,又怎會傾向她。
若是不争,便唯有放棄。蟒蛇精若能放下,重新修道,盼有一日能修得正果,倒也算善了,可若是她放不下,偏要去争,抑或不争,獨自再等百年,再尋書生轉世,如此一世複一世,又如何終了?
漢王怔怔地出神,腦海中浮現王妃溫柔凝視她的容顏,心中頓時一陣絞痛。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世間萬物,因果循環,皆逃不過天道。”法如擡眼,看到漢王身上缭繞的王氣,滿目慈悲,嘆道,“萬物相生相克,從未出過能永世立于不敗之人。殿下可要好自為之啊。”
漢王猛地擡頭,他知道!
法如笑了笑,白須白眉,顯得他格外慈眉善目:“貧僧大限将至,不日将圓寂。殿下無需忌憚。”
待漢王走出白馬寺,月已上中天。
侍從趨步上前,禀道:“殿下,将至宵禁,不好再在外走動的,還請盡快回府才是。”
漢王渾渾噩噩,也聽不進侍從說了什麽,只混亂點頭。
侍從将她的馬牽來,扶她上馬。漢王踩上腳蹬,跨上馬背,剛跑出兩步,漢王忽然從馬上跌下。
侍從皆大驚,連忙下馬去扶。
馬是進貢之馬,宮中專人馴養,極穩,兼之起步,跑得不快,并未摔出大傷。
漢王咬牙站起,腿上背上想是擦破了,疼得厲害。這一疼,倒是給她疼醒了,茫然之色一掃而空,眉目間新添了堅毅。
漢王推開衆侍從攙扶的手,拍了拍衣袍上的塵土,重新上馬,回府去。
府中,王妃早已在等。
漢王回府,王妃看了看她的神色,見她恹恹的,便問:“殿下用過晚膳不曾?”
漢王搖了搖頭:“不餓。”
“不餓也不能不用晚膳的。”王妃道。
漢王點點頭,依然興致不高。一旁婢女早已悄悄退下,去令廚下備晚膳了。
漢王低着頭,坐在榻上,背也不挺直了,低落到了極點,王妃做了個手勢,令殿中侍奉之人皆退下,方去摸了摸漢王的耳朵。
漢王擡頭,恰對上王妃關切的目光,她眼睛一下就紅了,抿着唇,像是要忍耐,可眼淚卻怎麽也忍不住。她想到那不知如何自處的蟒蛇精,想到她在世間千般尋覓,到頭來,相許執手之人卻已成她人枕畔人,一瞬間,心中酸澀得厲害。
王妃再厲害,也算不到漢王竟去了白馬寺,只以為她在宮中受委屈了,摸摸她的耳朵,柔聲道:“陛下責罵殿下了?”
漢王搖了搖頭。
既然皇帝未責罵殿下,莫非是有人為難殿下了?王妃關切不已,取了帕子,替她拭淚,漢王一想到蟒蛇精,便難過極了。
法如說得極是,來生,她就不是她了,如何與王妃再結緣?莫非要讓王妃如蟒蛇精那般生生世世的尋她?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百年、千年,說得容易,可一日一日地挨,又該有多煎熬。
漢王眼淚多得擦不完,王妃也不嫌她煩,将她攬到懷裏,溫聲問道:“殿下且說說,是怎麽了?”
漢王搖了搖頭,看着王妃,紅透的眼眸中漸漸溢滿堅毅之色。
王妃有一瞬不解,漢王道:“阿瑤,我會保護你的。”
王妃一愣,随即輕笑:“我自是相信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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