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王妃說相信她。
漢王動蕩的心得到了安撫, 小眼神也不那麽懊喪了。先去用了晚膳, 接着又與王妃坦言, 她跌了一跤。
漢王五歲便學騎射, 學到六歲,先帝見她果真不擅武事, 不強要她學了,但少年好動, 且往校場習騎射總好過留在宮中, 被年長的兄長們欺侮。故而即便先帝已對她失望, 她還是勤勉練習,學得一身好騎術。
能自馬上跌下, 必是她心中想着旁的事, 不留心所致。
沒傷到骨頭,卻是磨破了皮,細嫩光滑的背上血肉模糊, 十分可怖。王妃心疼,不免責備了她兩句。這麽大的人了, 竟還墜馬, 真是丢人。漢王垂頭喪氣的, 乖乖聽了,答應以後都不跌了。
待上藥,藥粉撒上傷口,漢王疼得發顫,眉頭擰得緊緊的, 卻一聲不吭,也不向王妃哭訴她疼,只忍着。
王妃總覺得,殿下的緘默之下積蓄着勇氣。她像是急于掙脫出她的保護,反過來為她遮風擋雨。
如此一想,王妃既欣慰,又頗覺悵然。以她之能,自是能護好殿下,讓她一生自在無憂。殿下還是軟軟的較為可愛。
漢王累了,一上榻,便蹭到王妃身旁,合了眼睡。王妃看了她許久,戳了戳她的小臉,依舊是軟乎乎的,不禁便是一笑。覺得自己想法真是可笑,但凡是人,誰又能一世天真。
隔日一早,漢王起身更衣,翻出她那許久未着的公服,上朝去。
朝中已是物議沸騰,衆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顯然已聽聞風聲。
漢王猜想陛下怕是會盛怒,卻還是錯估了皇帝之怒。
南面開戰在即,國中卻出了這等事,莫非要大魏将士,一面上馬殺敵,一面分心國中之亂?
昨夜,丞相連夜入宮,簽發公文,将太常下獄問罪。刑部與大理寺徹夜未眠,審理整晚,直至早朝,已大致問出頭緒來。
刑部尚書與大理寺卿眼底是一片青黑,眼中還留着血絲,精神卻極振奮,當殿将事由一五一十地禀來。
要說太常也是大膽,當初他能因漢王興許有望皇位,便将女兒嫁她,可見此人是很有些膽魄的。奈何他膽魄雖足,能耐差了不止一星半點,今次收了季舅兄不少金銀,卻連季舅兄究竟如何行事也說不分明,只道盤剝過甚,致使民怨沸騰,那縣令不肯同流合污,寫了奏疏上奏,附帶了證物。具體民怨如何沸騰,季舅兄究竟搜刮了多少,卻是一問三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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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書看在他是漢王殿下岳父的份兒上,也未折辱于他,心中唾棄是免不了的。
禀過自太常那處審出來的,刑部尚書又道:“縣令證物,尚在途中,待奏本入京,或可知詳情。”
皇帝道:“漢王弟已遣甲士出京接應,必誤不了事。”
衆臣聞言,皆悄悄地看了眼漢王。有陛下此言,此番不論太常如何定罪,都牽連不到漢王殿下身上。
不想漢王殿下平日不聲不響,竟有如此氣魄。岳家問罪,奇恥大辱,他卻絲毫不包庇,乃至親手将事情捅到了禦前。真是個心狠之人。
諸如丞相等重臣,想得便更深些。朝中政治清明,出了這等大事,瞞是瞞不住的,與其等着其他大臣揭露,不如他自己揭破,還能挽回聖心,壯士斷腕,刮骨療傷,可見其心機深沉。
心機深沉的心狠之人努力聽着衆臣七嘴八舌的谏言,她未留心朝中之事,難免分不清派系,大臣們話語中每有深意,好似聽天書一般,總體會不得。
大臣們皆是久涉朝事,許多話不必說透,便是心領神會。漢王聽得一頭霧水,猶如被孤立了一般。
她滿頭霧水,不免就分了下神。
不知如何方能使王妃成仙。她們難有來世,她更不忍讓王妃一世一世地尋她,倘若她故去後,王妃能修得正果,那就好了。
她在腦海中搜尋如何修仙的法子。這等秘事,自不是她能知道的。她所知也唯有話本中看來的法子。然話本是凡人寫的,當不得真。漢王苦思,莫非要再去一趟白馬寺,問一問高僧?
她所識之人之中,唯有法如寶相莊嚴,最具世外高人之相,說不得,他能指點一二。這一念頭剛起,又為漢王否認,法如大限将至,即将圓寂,他若知如何修仙,便自己去了,怎還會有圓寂一說。
漢王游離天外,冷不防有一道聲音傳來:“漢王弟。”
漢王吃了一驚,擡首望向禦座,漆黑的眼眸中滿是困惑。
這困惑落入群臣眼中,當真高深莫測得很。都已顯露心機了,還能不動聲色,僞裝無知,漢王殿下果真機謀之輩。
皇帝正盛怒,見漢王如此,容色竟緩了緩:“朕愛惜黎庶,苦民所困,奈何朝中政務繁重,不能脫身,你為親王,是朕親弟,便替朕走一趟,代朕撫民。”
漢王大驚,她從未攬過什麽差使,于許多事都甚生疏,怎能擔得起代天撫民的重任。忙要禀笏推辭,手中象牙笏将将擡起,漢王忽然被定住了一般,神色幾多變幻,她一改驚慌之色,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一臉正氣道:“臣遵聖命。”
她在心裏掙紮了一通,竟就說服自己,接下了這樁差使。皇帝略顯意外。
她這皇弟,她是知道的,自幼膽小,遇事向來避之不及。她已預備稍加鼓勵,勸她奉诏,誰知她不知想了什麽,竟自己想通了。
大臣們也是意外,紛紛打量漢王。
漢王站在殿上,衆多目光皆聚在她身上,片刻,殿上又響起了細微的低語聲,四周大臣口耳相接,竊竊議論。
衆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猶如針蜇一般,漢王渾身不自在,心底的慌張湧上來,小臉煞白的,掩在寬袖的雙手幾乎不知該往何處放才好。
她膽小,從不敢這樣惹人注目的,可是她想,若是她一直軟弱,一直需要阿瑤護持,一遇事便驚惶無措,尋求庇護,阿瑤如何放心得下她。
她要保護她,這話聽起來真像是大話。阿瑤那麽厲害,怎會需她保護。可是漢王是當真決心要保護她的。她不會妨礙她,待她有一日終于能飛升,卻因放心不下她,而留在凡間。
漢王一聲不吭,板着臉,任諸臣打量。
皇帝想了想,又點了刑部尚書:“盧尚書為欽使,往州郡徹查此案,涉案官員,不論身在何職,一律奪官下獄,押送京師。”
刑部尚書領旨。
有心之人一看便知,如此安排,是恐漢王難當大任。二人同赴州郡,一人查案,一人撫民,漢王殿下若有疏漏,盧尚書就在近旁,可代為周全。
漢王偷偷看了眼刑部尚書,只見這位老尚書身形幹癟,形容刻板,甚為嚴肅,好似一名積威日久的教書先生,一看就是嚴厲之人。
盧尚書仿佛察覺到漢王的目光,朝她望過來,沖她颔首為禮,漢王欲回禮,盧尚書已回過頭去,不再看她。分明是不怕她的。
漢王怯了怯,連忙安慰自己,不怕,我是漢王呢,他不能兇我。
及散朝,走出大殿,盧尚書朝漢王走來。漢王止步,等了等他。
盧尚書見漢王容色沉靜,又看四周還未走的大臣有意無意地留意這邊,便與漢王道:“臣有事與殿下商議,殿下若得閑,午後望駕臨舍下。”
漢王點頭:“孤必至。”
盧尚書聞言,與漢王擡袖一禮,便走了。
縱然盧尚書未明言,漢王也知,他與她商議的,多半是啓程之期,與當地的些許境況。
民怨沸騰,不可不撫。二人自是愈早啓程愈好。但二人行裝卻不能不打點,漢王還有許多儀仗,刑部尚書則還要點屬官文書之流,與他一同辦案。那縣令送入京的奏本也在這一兩天,若能一覽,便能對當地境況更了解兩分。
漢王略略站了站,見盧尚書去的方向乃是六部衙門所在,知他多半是往刑部,轉了個身,往宮外去。
盧尚書為一部主官,主理刑部事宜,他要出京,部中衆多事務皆需安排。漢王卻無這許多雜事,下了朝,便回王府,令府中打點行裝。
家令聽聞陛下将代天撫民的重任交與漢王,也是大吃一驚,驚詫過後,便是欣慰,恭敬道:“殿下出行,不可兒戲,臣這便去準備。”
府中事務,家令從未出過差錯,漢王是很信他的,見家令就要退下,漢王忽然想起一事:“不必鋪張。”
季舅兄去的兩處乃是東城、東安兩郡,這兩郡年成不好,又被搜刮了一通,想來正處凄風苦雨之中。上行下效,漢王若王駕鋪張,地方必待之以隆重,其中花費銀錢,事後又要加諸于百姓。兩郡百姓境況凄苦,她去是為撫民,不能再讓他們雪上加霜了。
家令一點即通,連連點頭:“正是。”說完,又道,“殿下首次領了差使,可與王妃說了?”
既是要離家遠行,少不得與王妃說一聲的。何況侍從、儀仗有家令準備,殿下換洗衣物,佩飾、冠帽卻需王妃打點。
漢王聽到王妃二字,心下就是一顫,努力維持了穩重道:“我正要去說。”
她忽然就要出京,不知此去要多久。
漢王見天色尚早,緩緩步入後院。王妃正與兩名管事說話,見漢王駕臨,她揮了揮手,示意二人退下。
漢王微微松了口氣,若有旁人在場,她真不知如何與阿瑤開口。
漢王滿臉都寫滿了心事,王妃又怎能看不出來。她令漢王在她身旁坐了,方問:“殿下可有事要說?”
漢王道:“陛下令我出京撫民,行期就在這兩日。”
說的時候,很有些恹恹的模樣。她有心自立,好讓王妃對她放心,不至于将來因放心不下她而留在凡間。可一想到接下去有許多日子不能見王妃,她還是很惆悵。
這消息來得突然,王妃再是冷靜,也不禁顯出意外來,見漢王十分低落的模樣,不由一笑:“殿下不想去?”
漢王點點頭,點了一半,想起什麽,又連忙搖頭。先點頭,又搖頭,當真矛盾得緊。漢王悄悄看了王妃一眼,見王妃始終溫和地看着她。心中不禁高興起來,然而這高興中又雜糅着難過。
其實,她們就算要分離,也在數十年後,她此時便開始因此而煩憂,着實早了些。分離與輪回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的,與其為此傷神,不若及時行樂。可漢王就是忍不住。
她低頭,撥弄着腰間的玉佩,一下一下的,像是個鑽進牛角尖裏出不來的孩子。王妃摸了摸她的後頸,手下肌膚軟滑,帶着漢王的體溫。漢王下意識地在她手心蹭了蹭。
“陛下此舉,用心良苦,殿下需好生行事,休要讓她失望。”王妃緩緩道。
漢王擡頭,不解地眨了下眼。她是想過為何陛下會指派她去撫民的,朝中賢臣滿殿,并非非她不可,只是她于朝政不上心,怎麽也想不出來。眼下王妃說了,她就問了一句:“為何?”
“太常荒謬,殿下與他究竟是翁婿,少不得受他牽連,陛下派遣殿下前去撫民,既是信任,也是平息衆臣懷疑。且撫民是大功,待殿下回京,倘若要救太常一家,正可憑此功懇請聖上從輕發落。”
王妃解說仔細,漢王一聽就明白了,她全然未曾想到這其中竟還有這許多考量,呆了呆方嚴肅道:“我會好好辦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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