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季溫等人本欲今夜與漢王接風洗塵, 上下熟識一番, 故而絞盡腦汁地在驿中備了筵席。
漢王将季溫等人斥退, 開不了席了, 佳肴美馔卻都還在。缺了上官吩咐,驿丞戰戰兢兢地猶豫半晌, 心道,殿下趕了一日路, 風塵勞累, 尚書大人須發半白, 只有更疲憊的。二位欽使怕是都沒甚心思,端坐到一處去用膳。便使人将膳食各自送去二人房中。
底下聽用的仆役得了主意, 剛欲去辦, 驿丞一拍腦門,道:“我與你同去。”
繞去了後頭廚房,将幾道名貴菜品皆下了, 于十餘道佳肴中,揀了六道尋常, 卻做得格外精致的菜肴, 命好生裝入食盒中, 送去漢王房中。
觀殿下方才言行,不論是真心瞧不上季大人,還是人前做個樣子,以示公正清白。想來都是位講究體面聲名的主,怕是不喜在此處太過奢侈排場, 傳揚出去,壞了名聲。如此,晚膳還是簡樸些的好。
仆役體會不到驿丞用意,滿面不解,驿丞也不解釋,只揮揮手,道:“快去。”
晚膳送到之時,漢王恰恰沐浴出來,帶着一身袅袅的霧氣,肌膚紅撲撲的,吹彈可破。
她有半月不曾好生用膳了,眼下不但有阿瑤,還有香氣撲鼻的膳食,漢王高高興興地到食案旁坐下,飽餐一頓。
吃飽之後,困意就上來了,一身骨頭都懶洋洋的,直往王妃懷裏躺。
王妃替她摘了冠,一只手輕輕揉捏她頸上的穴道,只幾下,仿佛能感受到全身血液在血脈中緩緩地流淌,舒适惬意。漢王換了個姿勢,舒展的身子蜷曲起來,整個人都窩進王妃的懷裏,像一只蜷成一團毛茸茸的小貓,輕聲嘟囔:“要抱抱睡。”
王妃眼角一彎:“好,抱抱睡。”伸手攬了漢王的肩。
漢王滿足地閉了眼,竟當真睡了過去。
誰家的孩子将近及冠的年歲,猶是這般簡單天真,都會使人好生憂愁,可王妃卻時時縱容着,好似漢王一生都這般無憂無慮的才好。
夜愈深,漢王窩在王妃懷中睡得香甜,季溫一行才将将到東城郡城池外。
這個時辰,城門早已關閉,郡守一揮手,一名身着铠甲的将官上前叫門。城頭上巡邏的校尉答應一聲,于黑暗之中隐隐綽綽地看到城下數人的輪廓似是幾位大人,連忙探出身子,伸出火把張望。
“郡守大人在此,還磨蹭什麽!”将官高喝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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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這才确認,忙使人打開城門,迎幾位大人入城。
東城驿處城外三十裏地,欽使自不能在那處辦案,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必得入城。季溫與郡守原打算今夜迎候欽使,飲宴洗塵,把酒言歡,宴散之後,便在官驿歇一夜,明日随欽使一同入城。
如此,一晚宴飲下來,東城郡大小官吏,也算在漢王與盧尚書面前混了個臉熟,辦起案子來,揭過的揭過,化小的化小,活個稀泥,兩郡的案子便能過去了。
誰知一開始,就碰了個硬釘子!
季溫繃了張臉,到郡守府外,門上兩盞燈籠一照,瞥見身後那一撥面色沉重的官吏,他蹙了下眉頭,往後如何尚不可知,人心不可散。
門口站立的幾名仆役上前來牽過缰繩。季溫翻身下馬,郡守愁眉不展地上前,道:“大人,漢王殿下似乎頗為不好接近,這可如何是好?”
明日欽使必得入城,入城便是查案,若是漢王殿下那處再打點不好,前途堪憂啊。
季溫站住了腳步,環視四周,人人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他冷聲道:“諸位怕的什麽?事已至此,難道還有退路?”
郡守容色一肅,與左右對視一眼,擡袖道:“我等自是以季大人馬首是瞻,只是往後如何行事,還請大人明示。”
季溫擡眸,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天上星辰閃爍,萬裏無雲,想必明日又是個驕陽灼灼的熱天。
“漢王殿下不假辭色,未必是存了心要與我等為難。諸位休忘了,那位盧老尚書可不是好相與的。”
衆人恍然,郡守試探道:“大人的意思是,殿下與我等劃清界限,是做給盧尚書看的?”
季溫哪裏知曉,他心中也慌得厲害,面上做出鎮定自若的模樣來,從容撫袖:“太常總是殿下岳父,他牽涉其中,殿下怎能不管?必得幹幹淨淨地将他摘出去。”
然而太常牽涉甚深,要将他摘出去,便得将此事平了。
這道理,衆人皆知。郡守連連點頭,季溫擡了擡眸,淡淡道:“事已做下了,要麽生,要麽死。殿下那處,有我,諸位可要管好自己的嘴。”
他語氣冷淡,那雙眸子在黑夜之中陰沉冷酷,郡守打了個寒顫,忙斂袖道:“下官明白。”
季溫這才滿意,舉步往府中去。
天微明,東方吐白,漢王聞着雞鳴起身,梳洗更衣。
離京之前,王妃曾言兩郡百姓必是度日艱難,她欲親眼看看,也好預備如何撫民,便棄車騎馬。
東城郡地勢多山,沿途過去,可見群山。漢王不識稼穑,帶來的幕僚中卻有頗通農事的,與她并騎,一路解說。
官道兩旁成片農田,種了小麥,小麥長勢喜人,麥穗結得飽滿。偶爾可見農人荷鋤而來,于田間勞作。
幕僚頗為欣喜:“倘若一郡莊稼皆如此長勢,今年百姓便不愁無食度日了。”
漢王皺了下眉,顯得有些憂愁。她是明白眼見為實的道理的,可她更相信王妃。王妃見識廣,比所有人都厲害,她說的,一定是對的。
幕僚見漢王不喜反憂,心道,殿下愈發喜怒難測了。忙正色斂容,侍奉得愈加恭敬。
漢王倒不曾留意幕僚有何變化,她努力思索,倘若眼前所見皆是假的,又是如何維持的假象?
麥苗迎風晃動,一眼望去,竟有麥浪。怎麽看都不像假的。
能問問阿瑤就好了,漢王不由自主地望向車駕,王妃在裏頭。
出發之時天尚未大亮,自是涼風習習,眼下過了辰時,日頭漸漸升上來,已有些熱了。好想要阿瑤抱抱,阿瑤身上涼涼的,還會變出冰塊來給她驅暑。
但是不行,正事不許耽擱。
漢王愁得耷下了眉毛,戀戀不舍地又望了車駕一眼,又去認真聽幕僚解說東城郡主要作物。
城池外季溫等人早已相候。漢王并未下馬,徑直往城中去。
入城一看,漢王更是驚訝。只見城中行人如織,往來不絕,酒家鋪肆,鱗次栉比,一派繁華之景,雖遠不及京師,亦稱得上太平和樂了。
此間百姓好似從未有過不平事,亦不曾受盤剝搜刮,面上皆帶了點笑意,見了郡守,匆匆往道路兩旁退讓,也未顯出懼怕之色,自然得很。
漢王雙眉緊鎖,盧尚書也掀了窗簾在看,神色亦不輕松,見漢王望過來,令禦者将馬車趕上前,與漢王并駕。
“殿下,愈是反常,便愈嚴峻。”盧尚書壓低了聲,“東城乃郡治所在,繁華一些也是常理,但這往來百姓未免太過鎮定。”
漢王眨了下眼,不知尚書所言鎮定是何意,欲開口詢問。但是盧尚書本就嚴厲,此時因說着險峻情形,便愈加肅然。漢王仿佛見了年幼時很兇的先生,連皇子犯錯都敢不假辭色地加以訓斥。
她不敢問了。有阿瑤在,阿瑤會教我,漢王想道。當即擺出了解的神色,一點頭:“正是。”
盧尚書嘆了口氣:“為官不賢,百姓遭罪。怕是需在此地多留些日子了。”
漢王叫他嘆得心頭一緊,再看往來百姓,只覺他們的笑意都是苦的。
欽使駕臨,所居之處,辦案之所皆有成例。季溫原是與郡守商議了征了一處富商園子供以二位欽使下榻,昨日碰了釘子,眼下也暫不敢作妖了,按慣例收拾了郡衙出來。
抵達郡衙,已是午時,季溫等人還欲獻殷勤,漢王見了他們就覺讨厭,只恨尚未尋着證物,不能立即将他們下獄查辦,哪裏還願見他們在眼前晃悠,仍是将他們都斥退了,自往安排下的房舍去。
王妃照舊在房中等她。
有一個大妖做王妃,處處都顯露出她的神通廣大來。漢王一想到這裏這麽多人,但他們都看不到王妃,只有她能看到,就很開心,仿佛有一種專屬的意味。
她騎了一上午馬,驕陽将小臉曬得通紅,幸而她素來康健,并未顯出中暑的跡象來。
将路上疑惑,與盧尚書之言都向王妃說了,王妃仔細聽罷,與漢王解惑:“盧尚書言百姓太過鎮定是因他們并未朝殿下張望,此處遠離京師,少見貴人,如殿下這般親王,即便不引來百姓夾道相迎,也少不得有人張望議論。百姓這般鎮定,可見早有人教過他們如何行事。”
漢王聽明白了:“今日入城所見,都是有人教好的?”
她年少讀書時,學過“至難者,民心也”這等儒家言論,從未想過,民心竟是能教的。一個郡守竟有這樣的能耐,季溫竟有這等膽量。
王妃溫聲安慰:“盧尚書人老成精,早已看出來了。殿下只管聽他的進谏行事便可。”
漢王點點頭:“老尚書很厲害的。”雖然兇了一點,但是很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就該待他敬重一些。
王妃見她懂事,笑了笑,又道:“郡衙人多眼雜,非安全之所,殿下不妨将仆役、差役都換了,以防不測。”
漢王此番出京,皇帝為替她壯勢,特撥了一千羽林與她,加上王府那五百甲士,統共一千五百名精銳,守一郡衙,綽綽有餘。
漢王認真答應了,她想了一想,又道:“城中百姓被教過了,不會說實話的,我想過會兒往城外村子看看,或是稍遠些的縣。他們總遮掩不了全部的。”
三伏天,熱得發慌,漢王剛從驕陽下入內室,薄薄的衣衫上汗漬尚未全幹,她知道外邊熱,但她并不因此而推脫,而是主動要去查問。
殿下心中是不懂建功立業的,她這樣,只是記挂着百姓,想要早早地查清,好讓百姓好好過日子。
王妃笑道:“殿下能這樣想很好。”
得了誇獎,漢王彎了彎唇角,很是開心,又道:“我有甲士,不怕他們,外面熱,阿瑤不用陪我去。”
阿瑤是樹,樹到了夏日,被太陽曬一曬,葉子會卷起來,一定很怕熱的。
王妃摸了摸她圓圓的後腦勺,正欲開口,門外忽然傳來盧尚書急切的呼聲:“殿下可在?臣有要事要與殿下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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