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不肯與人同流合污的曲縣令暴卒了。
他們晨間自官驿出發之時, 盧尚書遣了隊人趕赴曲縣令所在縣衙, 将他請來東城郡。
此事盧尚書是與漢王知會過的。
曲縣令乃首告, 理當召來問話, 且他又處事端之中,所知內情必不在少數, 查案之時也少不了他相助。
可誰知,他竟忽然死了。
盧尚書神色極為難看:“這東城郡中暗流洶湧, 波雲詭谲, 殿下這幾日, 還需千萬小心。”
好好的人,怎會突然暴卒, 必是滅口。奏疏已送入京, 陛下诏令唯一的皇弟為欽使,出京撫民,又命刑部尚書為副使, 主理案情,不可謂不重視。如此情形之下, 他們還敢殺人滅口, 簡直喪心病狂!
盧尚書氣得很, 偏生涵養好,隐忍着,不肯表現在臉上,如此一來,一雙頗經風霜的眼眸黑沉沉的, 猶如壓了一層黑雲,随時便是疾風厲雨。
漢王再無知,也知曲縣令之死必有內情。她本來就覺得季溫是壞人,沒想到他比她能想到的還要壞。
漢王雙眉緊鎖,生氣道:“真是無法無天!”
盧尚書嘆了口氣,氣過了仔細一想,倒也明白,季溫等人犯得本就是死罪,橫是死,豎也是死,不如奮力一搏,說不準還能掙得一線生機。幸而陛下派了一千羽林同行,他與殿下有甲士保護,想是性命無憂的。
天氣本就酷熱,午時更添了一股沉悶,窗外一聲一聲接連不窮的蟬鳴叫得人心煩意亂。盧尚書擡手抹了把汗,尋思接下去當如何行事。
漢王提壺,往茶盅裏傾了涼茶,推到盧尚書身前案上,盧尚書忙稱謝:“有勞殿下,折殺老臣了。”
見他如此恭敬,漢王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羞愧,只得勉強笑了笑:“我什麽都不會,接下來全賴老尚書了,有什麽差遣的,您但說就是。”
她的确毫無頭緒,知曉曲縣令之死乃是受人謀害,知曉謀害他的人是誰,可如何找尋證物,将那人定罪,她卻沒半點辦法。
她白淨的小臉上滿是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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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尚書搖了搖頭道:“怎敢稱差遣?臣也不過比殿下年長數十歲,多了些閱歷而已。”
他說罷又尋思起何處着手來。
他們出京之時,盧尚書托了同僚,将曲縣令送入京去的證物能拓的拓一份送來。同僚将證物與奏疏都拓了下來,八百裏加急送來他們手中。
證物寥寥無幾,要緊之事都寫在奏疏當中。奏疏詳細描述季溫如何夥同兩郡大小官吏橫征暴斂,如何未必各縣縣令與他們同流合污。只可惜季溫行事謹慎,竟沒落下什麽把柄。
盧尚書想了一想,道:“既然曲縣令暴卒,便從他的死因查起。他死得蹊跷,定有蛛絲馬跡留下,且曲縣令能瞞過衆多耳目,呈送奏疏入京,可見其缜密慎重,說不準留有旁的證物。”
也好,漢王覺得可行,又将她的打算說了來:“他們總不能叫全郡百姓都跟着他們說謊。總有能說實話的人。”
盧尚書便聽邊點頭,大是贊許:“不錯,城中畢竟是郡治所在,百姓在郡守眼皮底下過活,不敢說實話也是有的,且城中百姓到底富庶一些,被季溫盤剝了一番也不至于傷筋動骨。日子過得下去,他們也不敢與官府作對。荒僻些的村子就不同了,本就窮,又叫刮了層皮,百姓定是憤恨不平,眼下有人能為他們做主,他們自然會說實話。殿下想得很是妥帖。”
漢王受了誇贊,頓時羞澀起來,十分腼腆。
盧尚書說完了話,二人又各自行事。
說了篇話,時辰已然不早。漢王轉入內室,只見王妃正自箱籠中取了一身薄衫出來。
漢王走過去,好奇地瞧了瞧,見是一身尋常的朱衫,只衣料極貴重。
“我換了這身衣衫去?”漢王接過朱衫,又低頭細細打量了一番。
方才與盧尚書言談,王妃就在內室,自是一言一語皆聽的真切。王妃笑道:“百姓才受盤剝,未必信賴官家。殿下不妨扮作一名四處游學的世家子。”
殿下秉性純真,不善拿捏架子,十餘年宮廷生活又将她熏染得舉手投足間皆是矜貴,扮作一名專注治學,不谙世事的世家子恰是合宜。
漢王時常往東西二市買話本,行走于街市上,都是諸多侍從圍着,從未試過扮作一名世家公子是什麽滋味。她興致大起,換了衣衫,又将王冠取下,戴上一頂溫潤的玉冠,瞧上去便是一名矜貴而天真的少年。
“好不好看?”漢王歪頭問道。
王妃颔首:“好看。”
漢王便笑得眉眼彎彎的,道:“阿瑤,我去了。”
王妃照舊将那佩囊替漢王懸在腰間:“去吧,多帶些人。”
漢王答應一聲,大步走出內室。
外頭日光較之正午似乎不那麽刺目,但氣溫卻是更熱,悶悶的,好似與太陽一打照面,就能将人曬得汗流浃背。
漢王呆了一下,想起一事,又轉身回去,揪着王妃的衣角,問道:“阿瑤,若是我平了這起案子,使為惡者自食其果,使受害者正義得張,能不能算做行善?”
王妃沒料到她回來是問此事,想起她前幾日才問如何成仙,不由柔和了而神色:“自是算的,兩郡百姓十餘萬之衆,殿下解他們于饑于寒于困頓,是惠及衆生的大功德。”
聽聞是大功德,漢王微微松了口氣,顯出很高興的模樣來:“那我去了。”走出兩步,又跑回來,道:“要親一下才走。”
時候不早,這一去今晚必是要在外歇一晚,晚上的親親就趕不上了。漢王仰起臉,要親親。
王妃輕笑,低首在她唇上輕輕一點,漢王歡喜,伸手摟住王妃的頸抱了抱,笑眯眯地離去了。
門合上,王妃斂了笑意,目光卻仍存了柔和,仿佛深秋的乍寒之際,陽光還來不及收起一身暖意。
成仙哪有這般輕易,積上十世,不行一件惡事,也未必能得一仙籍。只是殿下多做些好事,來生便可投生于富貴和樂之家,過得順遂平安。
漢王騎了馬,帶一名幕僚,點了十餘名身手矯健的侍從,打馬往城外去。
他們初來乍到,自是摸不清何處富饒,何處荒僻,只想,離郡治稍遠些的縣村,季溫等人總來不及布置。
幕僚知曉世情,于城外官道旁的茶肆打聽一番。他們一行人錦衣玉冠,看似出身豪門,使人心生警惕,偏生最中間那名少年,生得貌美,卻又極為和氣純良,好似誰家外出游玩的小公子。
見了她,再多警惕都少不得卸下大半的,幕僚圓滑,極通人情,一番話說下來,已與茶肆的主人家說得半數。
“要說游玩之地,自是城中,小公子是富貴人,想來也喜繁華。只是……”主人家猶豫片刻,一咬牙壓低了聲兒,“幾位遠來是客,又與小老兒投緣,老漢便多嘴提一句。這幾日最好還是別往城中去。東城出了大事,聽聞今日來了兩位欽使,來頭大得府君都得下馬伏拜。幾位是外鄉人怕是不知,東城郡前陣子出了大事……”
聽他說到此處,漢王與幕僚俱是心下一振,主人家卻猛地打住了話頭,面上閃過一絲後怕:“瞧我,險些說漏了嘴。”又恐客人見怪,忙解釋,“非是信不過幾位貴人,實是府君早早使人傳令全郡,不許與外鄉人多嘴,否則……唉,小老百姓哪兒敢多話呢。”
幕僚笑道:“誰說不是?這年月,聽官家的話,還能過幾天太平日子。”
主人家苦笑:“也是小公子看着不像做官的,小老兒才敢多說幾句。小公子要游玩,郡上除了城中也有不少好去處。”
幕僚知曉從他口中是套不出話來了,便引着他将東城郡各地都介紹了一遍。
這時天還熱,過往客商不多,又是談論鄉土,主人家來了興致,眉飛色舞一套講說,漢王便知曉了大概。
待他退下,與幕僚商定一處小縣,便動身朝那處去。
小縣離得不算遠,卻因大半土地皆是山,莊稼無處種,因而窮了些。
漢王一路快馬,果真騎上兩個時辰,便見四處是山。
夏日晝長,天黑得遲。
幕僚恐殿下累着,行至一處小廟前,便提議下馬休整。
漢王确實累了,依言下馬入廟。
窮鄉僻壤,小廟亦破舊得很。漢王去過如白馬寺那般宏偉古剎,卻從未來過這般連佛身都斑斑駁駁的破廟。
她尋了一處蒲團坐下,意外發現,廟雖小,五髒俱全,佛龛不染塵土,蒲團破舊,卻也是幹幹淨淨的,可見有人打理。
幕僚也發覺了:“此處有人打理,想來方圓十裏之內,必有人家。時辰不早,再過上半個時辰便要天黑了,山路難行,依臣之見,不如尋戶人家,歇上一夜。”
漢王聽他的,舉目一望,見佛龛上竟散着幾支香。她走上前,挑起三支最好的。饒是幕僚機靈,這時也不由愣了愣,過了片刻,方醒過神來,自懷中取出火折子,将香點燃。
漢王跪在佛前,恭恭敬敬地拜了兩拜,心中默默發願:“今番來此是為查案撫民,案情撲朔迷離,生民陷于水火,蕭緣不才,難當大任,皆賴王妃提點,方有些許眉目。天地有靈,若使道義昭彰,功勞當歸王妃。”
她不太懂佛前如何許願,諸天神佛能否聽得到,若說大一點的佛寺靈一些,她該回京之後往白馬寺才是。但那時塵埃落定,案子查好了,民也撫完了,不知道那時再說是王妃的功勞還來不來得及。
漢王想起王妃,覺得自成婚以來,日日都很高興。既然有功德之說,興許她行善積德許多世了,修了好幾輩子,才讓她修來一個王妃,與她相知相守。
漢王想到王妃是妖,恐諸天神佛對王妃有偏見,又忙在心中說:“王妃雖是桃樹修成人身,但她從未作惡,反倒處處與人為善,是世上最好的人。蕭緣生來懵懂,無知愚昧,若無王妃,恐怕茫然一生,倉促度過,不知蒼生之難,不懂世道滄桑。有今日變化,都是王妃愛護提點的結果。今後我若僥幸能有功德,皆記在王妃身上,求諸天神佛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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