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妙人何往

小乙走到阿沅近前,打量她所捧之物。阿沅一言不發,遞到他懷中。小乙接過,沉得很,隔着發舊的白布,還有一點異香。

他不解,邁步進了未塌的屋子,将那物擱在桌上,層層解開,厚繭一般的裹布,足有丈餘長,到最後揭開看清,小乙臉色驟變。

那旁的幾戶人家聽得動靜,又見火光,紛紛出來看觑。

小乙正邁出門來,向他家公子道:“那白布裏裹着的,是一個幼童的屍首。”

趙洵回過神,往屋裏走去,阿沅聽了這一句,自然也進了屋。只見桌上停一具幹癟的屍首,肌骨尚存,年紀不過十歲左右,是個男童。

趙洵不語半晌,方吩咐小乙道:“讓人進來認認。”

小乙領命,稍遲,外頭幾個村民都要來看,幾人進了屋,看見桌上一具屍首,有些驚慌,再細認一番,都說是葉寡婦家失蹤的烏頭。

阿沅見那屍首并無傷痕,只有那異香愈發重了,道:“小乙,你攤手瞧瞧。”

小乙尚不解,只是老實攤開雙手,衆人一瞧,只見他手上肌膚發黑,小乙駭了一跳,撸袖一瞧,那毒已漫到手肘,如染了黑墨一般。

小乙不禁哀嘆,他出門未看黃歷,才一日就中了兩回毒!

幸而這毒不大厲害,他也還受得住。

只是他回過神來,有些不妙,若适才沅姑娘不将烏頭的屍首遞與他,他不會徒手解開,若不徒手解開,他不會中毒……沅姑娘竟拿他試煉未知之數?

此時,阿沅打量他一眼。

卻說那些村民曉得人命關天,趙洵一幹人等的底細又不明了,索性上前拉扯住趙洵,要押往村裏,尋主事人裁斷。

趙洵不與他們計較,輕輕一避,坐在一旁稻草床上,道:“幾位稍候片刻。”

公子氣度懾人,那些山野村夫不敢小觑他,也肯靜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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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洵脫羅襪,穿上鞋,振振衣裳,吩咐小乙道:“你且等在此處,我正有些話要打聽。”

他忽而又向阿沅道:“你替我瞧瞧,可有淩亂之處?”

阿沅看他一眼。趙洵本就生得俊美非常,如有鬼神附體一般,此時眉眼裏含着笑意,愈發光彩照人。只是他衣冠有些不整,若去見外人,有些失儀。

小乙見機,伶俐道:“小的手上有毒,有勞姑娘了。”

阿沅并無言辭,近前幾步,踮着腳尖,擡起手輕輕扶住趙洵束發的玉冠,将那幾绺逸出的頭發抿齊整了,又将衣襟揩正,她神色淡淡,再看他一眼,道:“好了。”

趙洵點點頭,道:“你在此處歇一會罷,我随他們去去就來。”

說着倒像他領那幾個村民見人一般,邁步先去。

阿沅坐在稻草堆上,沉默而已。

小乙卻是中毒也不肯清閑,問道:“姑娘從哪抱來的這——”他目光落在那白布裹屍上。

阿沅道:“屋子塌了,自梁上隔板落下來的。”

此鄉一帶屋宅,牆略高出尋常幾尺,添了橫梁隔板,作避潮之用。小乙想道,這沅姑娘命帶災星,果非常人!只是這烏頭也非死了一日兩日……

他納罕道:“這兇手也奇,殺了人,抛屍也可,埋屍也可,怎的偏偏藏屍此處?”

阿沅目光冷冷,道:“巴中有一派醫家,若他們手上死了孩童,為免來世冤孽,暗暗發墓,将那孩童屍首,用白布裹得嚴實,口含丹砂,封住生魂不得投胎。”

小乙聽得這一句,近前看那屍首,嘴唇微露,他輕輕一捏,果然口中含住一丸丹砂。

他沉思道:“姑娘所說的醫家,可是雲中門?”

阿沅點頭,又疑道:“雲中門弟子多半隐居在鬼婆峰,怎會來這小小的七柳鎮?”

小乙聽了,不再言語。

阿沅打量他一眼,他瞞着什麽要緊話不說?阿沅才要問,小乙道:“姑娘折騰半宿,請歇息片刻,小乙去門外守着。”

說着小乙步出門去,掩上門,站在檐下。

阿沅見小乙走了,問是不必問了。

那烏頭的屍首停在桌上,她也不在意,索性靠着稻草養神靜候。

卻說不知趙洵向那白水村的人,如何巧言令色一番,将近天亮,那村裏人竟肯送來馬車、船夫,也肯讓趙洵帶走烏頭的屍首。村裏主事人盛情,還備下一桌接風洗塵的午宴留客,趙洵倒是婉拒了。

這時,天上長唳一聲,一只雪白的海東青盤旋落下,小乙看了,折臂接着,那海東青略撲楞翅膀,便在他臂上歇住不飛。小乙取下鷹腳的竹筒,有一封霍珍的飛書。

他恭敬遞與公子細看。

原是霍珍一行到了月塘鎮,崔家并不見崔碧珠、小泥鳅姐弟,和尚機敏,挨門挨戶,在崔家遠親找着了崔碧珠。

崔碧珠既現身,必有些要緊話說,飛書上不曾多言,只道“真相大白”四個字。

趙洵看過,遞與阿沅看。

阿沅看過,曉得有些線索,至于此處白水村裏,也打探不出什麽,不如回七柳鎮去。

于是,一行人即要離開,小乙用村民送來的竹簍,收好烏頭的屍首,蓋好氈布,後背背着,随公子、沅姑娘坐上門前馬車,徑去碼頭坐船。那些村民駕牛車,一路相送,小乙稀奇,問公子是何故。

趙洵道:“捐了義學。”

小乙道:“公子善舉,造福一方。”

趙洵點頭而已,阿沅聽了,微微一笑。

幾人到了碼頭,将要上船,忽而有一個粗布衣裳的女子,自那坡上遠遠揮手叫道:“幾位可否搭個便船?”

說着那女子趕上前來,迎面瞧清是趙洵與阿沅,有些不信,又認了一認,笑道:“巧極了!原是你們這對妙人!錢塘闊別多年,二位可還好呀?”

阿沅細細認她,竟是錢塘絕歌臺的青娘,五年前,她原是那絕歌臺首屈一指的歌妓,大曲、雜歌、散調,無不精通,但她也有一些癡,因母親去世,即發願抄寫佛經萬卷,曲自是不唱了,錢塘之人都說可惜了她那歌喉,送了她一個“阿佛姬”的名號。

阿沅微微一笑,道:“青娘要往何處去?”

青娘笑道:“說來窘迫,我因手邊錢財散盡,還剩一件首飾,要到鎮上當鋪換銀子、買些米糧度日。”

說着青娘取出袖中一個帕子,揭開一半,露出些光彩,可巧那霍珍的海東青,最喜金銀閃耀之物,從那天上驟然撲下,大翅凜凜,轉眼将那金钏叼着,撲愣一聲,旋翅飛去了!

驟然一來,青娘怔住了,回神方才叫道:“我那金钏兒!”

小乙見了,呼哨一聲,卻也驅使不動那海東青,只得道:“姑娘莫急,那鷹是我霍大哥的寶貝,左右飛不出七柳鎮,姑娘的金钏,一定原物奉還。”

青娘聽了神色稍緩。

趙洵見此情形,道:“這也是前緣,七柳鎮上還有個故人,甚是挂心你的安危。”

“哪位故人?”青娘不解。

小乙一聽公子稱呼她為“青娘”,悟出來,笑着請道:“姑娘先上船罷。”

青娘左右沒有出路,點點頭,跟着阿沅一行,上了那船。

船夫撐開大船,此時雨勢停了,水漲卻未下,峭壁間激流渾濁,也有些颠簸。

青娘坐在船上甲板,穩些了,方才向小乙問道:“哪位故人要見我?”

小乙笑道:“姑娘于某年某月,是否曾在浔陽樓唱過一段大曲?聽說那曲有扼雲之勢、撼樓之威,聞者無不悚容。”

青娘聽了,謙道:“他人過譽了。”

小乙卻擺手,笑道:“姑娘太謙,彼時,浔陽樓有個廚子,因當班做菜,聽姑娘大曲,心向往之,卻不得見姑娘一面,引為撼事。後來,這廚子慕姑娘之名,游玩錢塘,卻不料姑娘孝義為大,已罷曲而隐,不巧得很。”

小乙侃侃而談,他口中的廚子,正是程蓮。

青娘聽了,并不言語。

小乙卻要賣弄程蓮的本事,道:“姑娘不曉得,這廚子的手藝也是當世一絕,他本是浔陽樓的大廚,為了得見姑娘……”

趙洵輕輕咳嗽。

小乙聽了,回過神來,青娘與程蓮尚未謀面,若他将話挑明,恐青娘生了厭煩之心,幸而公子精通風月,出聲提醒。

阿沅瞧這情形,笑而不語。

小乙收了這段話,轉而向青娘道:“不知姑娘可曾聽過那龍肉做餡的餃子?”

青娘聞言笑道:“世上還有這等奇物?我卻沒福得見。”

小乙笑道:“這是那廚子的拿手好菜!”

青娘不解,小乙道:“數年前,我家公子與門下十來個伴當,慕浔陽樓之名,曾包下他家一處雅間。衆人揀大桌落座,不分貴賤。因我家公子要試那廚子的清濁,命下人出了幾道題目。”

“什麽題目?”青娘聽出興味,笑着問道。

小乙道:“因衆人雜坐,卻要請那程蓮,尋出衆人的頭領來,且尋人不可靠猜,要說出一番道理。”

“他可猜準了?”青娘笑問道。

小乙笑道:“程蓮不慌不忙,下樓做菜去了,一道一道端盤傳上來,都是世間罕見的功夫!卻說那席菜,最後一道,是一碗餃子。”

“這碗餃子又有何玄機?”青娘問道。

小乙笑道:“餃子并無玄機,只是衆人才用了幾口,那程蓮便正色禀道,浔陽江上今早釣起一只金色鯉魚,一半已化作龍身,當真罕異!

他費了一百兩銀子,才将那魚買下,用那一半龍肉作餡,包了餃子,過水煮了,只給合桌上下,身份最顯貴的客人呈上,旁人的餃子,只受用一些尋常魚肉。”

阿沅聽得這一句,微微一笑。

趙洵看她一眼,他被人戲耍,本不光彩,但見她會心,他也不免微微一笑。

小乙笑道:“衆人一聽是龍肉作餡的餃子,都要細瞧,一瞧,便瞧到了公子的碗裏。那程蓮笑着向我家公子作揖,道,貴客在此,題已解了。”

青娘聽了,也輕笑道:“你口中這廚子,原來也有些黠慧。”

小乙道:“等姑娘到了七柳鎮,與他見上一面,才曉得他的人品呢。”

青娘笑着點頭。

幾人閑話着,船行急流,載着一行人,向那七柳鎮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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