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來,再吃一口。”

黎未都看起來已經非常努力了,但仍然是強行塞不下,一口粥放進去半天,喉嚨都看不出吞咽的痕跡。

一張臉龐本來就清瘦,現在甚至有了些灰敗的樣子,映着醫院差不多顏色的牆壁讓人心顫。最後徹底放棄了,皺着眉恹恹的、帶着些歉意地搖了搖頭。

“也是,這外面買的粥難吃死了。待會兒我去左研家給你煮個好的,就煮你平時最愛吃的黑米粥怎麽樣?”

說着起身,單手草草收拾起碗盤來。

期間,黎未都一直仰着臉看着他,一雙黑瞳定定的、安安靜靜的。紀锴沐浴在那樣的眼神中,心髒微縮有點兒發緊。但手上還沾着黏黏的粥,最後只能笑了笑,用手背溫柔蹭了蹭他臉頰。

“你看看你,一下子又瘦了不少。別人要是看見了,都要以為我天天虐待你了吧?”

“……”

“乖,累了就再多睡一會兒吧。周亦安他們都在外頭,不會有事的,嗯?”

黎未都緩緩移了移身子,空出狹窄病床沒挂水的那一側:“那你也過來好不好,一個人在床上有點冷。”

“好好,我去把飯盒洗一下就回來陪你啊。”

關了病房門,靠着門長出一口氣。想着那人蒼白的臉色心口隐隐作痛,又騰不出手來壓一下,只能定了定神,往洗手間大步走去。

卻在拐角的地方,陡然和某個頭上纏着繃帶的男人不期而遇。

“太好了,你都已經能下床了。”

以前朱淩媽媽經常說小時候帶朱淩算過命,所有算命的都說過這孩子有福相、神明庇佑經常都能逢兇化吉,這麽看來被當頭砸一棍子還能基本沒事,那福氣恐怕也不完全是瞎吹的。

一句寒暄而已,朱淩的眼中劃過一絲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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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他要開口說什麽之前,一陣寒風吹過窗子,震得玻璃輕輕晃了幾晃,紀锴的臉像是被那寒風劃了幾刀,投向他的目光也緩緩帶了些鋒芒的銳利。

過去,紀锴一直覺得,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一生中所經歷的所有溫暖和快樂、挫折和不幸,不可多得的閃亮和幸運也好、想要抹殺傷痕與懊惱也罷,都會構成他“最後成為的那個人”的一部分。

因而,從來不願意抹殺“過去”的任何碎片,哪怕是錯誤的選擇和為之付出的代價,也覺得是應該被尊重的曾經。

但是現在,已經不再那麽想了。

他覺得可以放下的“過去”,卻讓心愛的人疼得無所是從,那樣可怕的感覺又反噬回來,整個人簡直是鋪天蓋地的難過。無論如何,已經一點點都舍不得讓他再受一點點委屈。

“那天謝謝你救了我,真的非常非常謝謝你。但是朱淩,我們以後……應該都不會再見面了吧。”

“……”

“抱歉,萬一要是哪天不小心又在街上碰到了,也請你一定要目不斜視、裝作不認識我。不要再和我說話,更不要再叫我‘锴哥’,拜托你了。”

“是姓黎的讓你這麽說的?”朱淩緩緩地,勾起一抹冷笑,“這也太作了吧,他憑什麽這麽要求你?锴哥,就算我們分開了,我也希望你能幸福!跟那樣的人天天在一起,累都累死了吧還有什麽幸福可言?”

不,不累,從來沒有一天覺得累過。

紀锴緩緩搖了搖頭。但仔細想想,根本也無需對朱淩再解釋什麽,反正他也不可能明白。

“他什麽也沒說,是我自己想這樣做的。我不希望他再受到任何傷害,所以……希望你能夠理解。”

甚至,已經不僅僅是朱淩存不存在的問題了,紀锴覺得,應該從今天開始時時刻刻提防自省——

黎未都在懷裏沒有聲息倒下的那一瞬間真的是心髒都要崩潰了,這輩子都不想再試一次。

那個人在這段感情裏,一直是無比虔誠而投入所有的。

而他能做的,不過是這一點點而已。

漫長的沉默,朱淩的眼神顯得有些空白。然後他定了定神,像是個普通成年人一樣,往後抓了一把頭發,鑽石耳釘對着燈光烈烈閃耀了一把。

“锴哥,其實我本來,真的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的。”

“有很多話……很早之前就該說,結果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直到最後也沒說。”

他喃喃地,表情不自然,話語也多少有些颠三倒四,“我有時候會想,要是我當初幹脆就沒有去追求音樂的夢想,沒有進入演藝圈走上這樣一條路,我們之間會變成怎樣。”

“要是我就認了命,在餐廳做一個收銀小弟,踏踏實實地打工賺錢,每天回家跟你窩在一起,偶爾彈彈吉他唱唱歌……是不是會比現在幸福。”

“你也別想着說教我,我都能猜到你要會什麽,”他說到這兒,自顧自讪笑了幾聲。

“你肯定會說,‘現在想這些都沒用了’,是,是沒用了,我知道的。也知道桐姐經常罵我的話是有道理的——以失去了最重要的你換來的前途、事業,怎麽能還不珍惜?”

“我現在唯一能抓在手裏的,就只剩我的音樂,确實應該珍惜。要不然,就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

“至于道歉的話,我想锴哥你也早就聽膩了。所以我以後……不會再說那些話了。我聽你的,以後不會再打擾你、打擾你們的生活。”

他就這麽自顧自說着,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比哭還難看,然後到了某個臨界的點,突然生硬轉化成了一抹自嘲,然後揚起臉來,看起來近乎于輕輕松松的玩世不恭。

“也就……只能這樣了吧。”

“那,最後抱一下,算是道別把。”

“別別。”見他伸出手,紀锴忙以飯盒為盾往後退了半步,“抱不起抱不起!你多多保重,再見了。”

“真是的……”朱淩有些不服地低估,“最後一下都不行,他又看不到!”

紀锴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突然很像是個心塞的老父親,一個笨孩子在眼前重複上演跌跌撞撞、磕得頭破血流還在撞南牆,幾乎不忍直視。

別說去買幾個橘子了,只怕一眼看不見,這熊孩子就又自己鑽鐵軌底下去了。

……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徹底地理解,這根本不是看得到、看不到的問題。

算了。估計還得不見棺材不掉淚個好幾次。八成要來個比自己狠得多的猛人,狠狠朝着心髒插上他幾刀,讓他徹底摔下懸崖萬劫不複,他才能會有一點點的清醒。但在那之前,恐怕還有長長、長長的路要走。

什麽時候能醍醐灌頂地大徹大悟,大概就離下一次的‘幸福’不遠了吧。

……

出來洗個飯盒而已,統共十分鐘不到的行程,全程魔幻。

來的路上碰見朱淩,進了洗手間,更是撞上一個男的霸占了全部洗手臺在那沒臉沒皮地扯着嗓子嗷嗷哭,一個白皙的美貌青年在一邊,一臉并無什麽同情地正摸他狗頭。

“呃,锴哥?”

美青年擡起頭來,竟然是熟人沈潛,紀锴再一次将視線落在那個哭得整個臉都皺起來狼狽萬分的人,嗯,好像是……朱淩的小弟寧振?

之前在飛機上見過他一次。小夥不哭到崩壞的時候其實還多少有點小帥,所以有點印象。

“這、這在這哭什麽呢?”

“哦,他在外頭搞些花花草草的,昨晚照片被他老婆發現了連夜把他行李打包丢門口了。”沈潛不留情面地前情提了個要,繼續摸那人狗頭,“算啦寧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呀!這下你又可以有新老婆了不是?”

“新個屁!我就要我老婆,全天下只有我老婆最好,嗚啊啊啊啊啊……”

“不是,你以前也總是說他最好最賢惠,他真特別好的話你天天亂搞啥?”

“我、我就不是事業不順心情不好嘛,嗚嗚嗚嗚嗚……”

沈潛:“所以你在這哭有用嗎?還不趕緊回去在他面前哭,順便負荊請罪、跪地求饒?”

“嗚……來不及了,我回不去了,他不會原諒我了!”

“也許是不會了,但誰知道呢?趁着人家心還沒冷透趕緊回去瘋狂求原諒吧,把你所有的誠意拿出來,房子、車子、存款,你所有的一切,能給他的都給他吧,雖然可能用處不大,但好歹試一試吧,還是你從頭到尾都想跟朱淩一樣?一年多了笑話沒看夠還是經驗教訓沒總結?”

寧振抹了一把臉,整個人失魂落魄、呆呆傻傻的,沈潛又沖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腳。他才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一樣,整個人超樓梯口沖了過去。

沈潛:“唉,真是什麽人有什麽樣的朋友,智障程度真的是青出于藍。”

“我聽說……那天你幫了很大的忙,謝謝你。”

紀锴洗飯盒,出于禮貌跟旁邊人寒暄了兩句,在他看來雖然有“同床共枕”的一夜經歷,但其實不熟,按照周亦安描述的這人那天挺身而出騙綁匪的戲碼,真也算是很夠義氣了。

沈潛不說話,只靠着瓷磚,背着手朝他笑。

紀锴有點迷惑不解。

“沒事,你洗。我就只是看看,畢竟還挺喜歡你……手上這飯盒的。”

“哦,”左研家的,“這是我朋友之前在美國留學的時候買的,這邊可能買不着。”

沈潛點點頭:“獨一無二,想也知道。”

剛甩着飯盒出了洗手間,迎面正好撞上黎未都的主治醫生:“家屬,找你呢!病人剛才頭痛眩暈得厲害,還吐了,建議帶他做一下眼底檢查,必要的話再做一下頭頸部的核磁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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