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瀛洲(五) (1)
抱着這樣的想法, 秦舟任由面前的景象慢慢虛化。
他有點預感。牽雲劍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契機。他想要知道的很多東西,或許在今天就能揭曉謎底了。
最開始的記憶開始漫入腦海。是秦舟小時候, 飛的很快,且模糊不清。
原本瀛洲秦家只有秦舟這麽一個孩子。秦家那時還不是瀛洲最大的家族,他的回憶裏,有一段時間是要被別的家族的公子壓制的。
但沒過多久,這種狀況就改變了。
那個家族分裂了, 于是他在瀛洲能夠過上真正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想學什麽就學什麽,不想學了, 就出去玩,想去哪裏去哪裏。就是想去偷魚摸鳥, 也不會有人管着他。
秦家家主在教養孩子上是個很開明的人, 他的母親也很和藹。
過了一些年,秦舟聽到了一個消息。
他可能要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他很高興。旁的人雖然能夠陪他一起玩,但畢竟不是自己的血緣至親。
他以前也和旁的家族的公子們玩過,但秦家家主總是告訴他,外人終歸是外人,不會像家人一樣對他毫無芥蒂。
秦舟于是暗中觀察了那些公子一段時間。他很聰明, 不用別人教, 也能看出誰對他好, 誰待他不好。
他就是那時候認識的秋刃。雖然秋刃的出身算不上高,但他總是喜歡和他一起。秋刃的兄弟被人欺負時, 他去解過圍。這兩兄弟就從那時候開始跟着他。
但秋刃和他兄弟, 畢竟有旁的事情要做, 不能每時每刻陪着他玩鬧。
秦舟于是很想讓那個弟弟或者妹妹快些長大。他計劃好了,帶弟弟妹妹溜去蓬萊看美景,去方丈洲賣藝,去三洲榜踢館。就連回來時會不會被父母發現,被發現了要想什麽理由給他們開脫,一切的一切,他都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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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沒想到,在同父同母的弟弟出生前,他忽然又多了個弟弟。
不是秦家主母懷了雙胞胎。而是秦家家主從前在外面的私生子找上了門來。
秦家家主從前在外酒後亂性,和一個風塵女子**一度,沒想到留下了一個孩子。那個風塵女性命垂危時,讓那孩子拿了信物來找他的親生父親。
信物在此,誰也沒有辦法置喙。
自己的父親不忠,這事讓年輕的秦舟郁悶了一段時間。修真界也有一些人,有了道侶以後還和旁人不清不楚。但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父親不會是這樣的人。
畢竟在他的印象裏,父母之間的關系一直很好。
秦家主母也去找了家主,兩個人大吵了一架,冷戰了月餘,最終還是和好了。她甚至答應将那個遺落在外的孩子接回秦家。
那個孩子的母親給他取名叫“過”,覺得有他就是個過錯。
秦舟第一次見秦過時,秦過怯怯地躲在仆從後面不敢看他。仿佛只要他一個眼神,就能将這個瘦弱的少年吓得失了魂一樣。
他記憶最深刻的是秦過的眼睛。無論身體多麽貧弱,那對眸子總是亮晶晶的,顯得十分真誠。
秦舟原本不喜歡這個突然而來的弟弟,但當見到秦過時,他忽然覺得,他這個弟弟也只不過是個受害者罷了。他也不想以這樣的方式、被冠上這樣的名字,存活在這個并不歡迎他的世界上。
他想了很久,終于拿出父親叮囑過的,“大哥的氣派”,對秦過稍微釋放了一點善意。
那時的秦過确實草木皆兵,對于他偶然的一點點小善意,也能記得很久,并且加倍地還給他。秦家主母同樣溫柔地對待他,秦過也很喜歡跟在她身邊,将她逗得眉開眼笑。
這樣過了幾個月,秦舟和秦過完全混熟了。
于是那些留給小弟的花樣,先讓他和秦過玩了個遍。
秦過每次回來,都會認真地告訴他,兄長,這樣偷溜出去是不合規矩的,下次不能這樣做。
但每次被抓住時,又會是他将所有擔子都承擔下來,不讓秦舟受一點波及。
盡管那些全都是秦舟的主意。
記憶裏的一幕幕,全都十分溫馨。秦舟卻無來由地感到心酸。眼眶十分酸澀,仿佛下一刻就要不受抑制地落出淚來。
他壓制着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去想一些別的東西。
比如說,秦過那麽偏激的人,是不是将小時候的一點好記到了後來?他又是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又或者,為什麽他從來沒聽說過,除了秦過之外,他竟然還有個弟弟或者妹妹?
再或者……秦舟夾了點私心,但他仍是忍不住地想,君漸書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他小時候和自己的相處,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記憶不受他控制地往頭腦裏鑽。
後來,他的第二個弟弟順利降臨。他被取名為秦因。
秦因不像他的父母,卻像極了大哥秦舟。甚至于,他比秦舟還要精力充沛。
在牙牙學語的年紀,他就能藏在床底一整天,借以捉弄照顧他的侍女。每次只有父母或者兩個哥哥出現的時候,他才會呀呀地叫幾聲,讓人從床底抱出來。
出來後,還耀武揚威地朝來人笑,非得聽人拍夠了馬屁才肯罷休。
這麽一個活寶弟弟,顯然比秦過更符合秦舟對于弟弟的理想。
與此同時,秦家主母的關注也大多移到了秦因的身上。至于秦家家主,他本就不希望秦過存在,眼底的隔閡從來沒有降下去過。
秦過只跟在他們身後,在他們逗弄秦因的時候,眼底流露出傷懷。
而這一切,當時的一家人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就算察覺到了,恐怕也不會太過注意吧。秦舟圍觀着,忽然這樣想。秦過本就是不合時宜地存在着。
不過他很快也被秦因吸引去了精神。他實在太能鬧了,還特別喜歡和人比試。
他在年僅五歲的時候,就敢挑戰大哥秦舟。被打翻在地後,不滿意地去找別人比試。最後秦家之中,所有人都躲着他。畢竟把小少爺打敗了還不算什麽,要是傷了這個小祖宗,他們得提頭來換。
秦因找不到比試的人,最後竟然找到了秋刃的頭上。他發了封戰書給秋刃。
秋刃那時候也是個混不吝,見到有人挑戰,就像聞到了肉味的狗一樣,什麽也不想就答應了。
到了約戰的地方,秋刃才發現給自己下戰術的人,連他的腿高都沒有。于是一槍過去,把不斷掙紮的秦因送回了秦家。
後來,同輩之間常有擂臺,秦因能在上面連打三天,直到秦舟過去捉他才肯回去。
秦舟那時候,對這個過分活潑的小弟又愛又恨。愛他可愛,又恨他太好動,讓他不敢把人帶到太遠的地方,生怕他惹了什麽禍事。
他想着,等小弟長大了,還是得把之前的想法都給實踐一遍。
不過在那之前,他只能和秦過一起出去,改了裝去游蕩。間或也會自己一個人出去,到俗世裏,嘗幾杯谷酒,坐在茶館裏聽人說天下大事。最喜歡聽他們說秦家的大公子多麽風華絕代,年輕有為。
這一段記憶,連秦舟本尊看着都覺得牙酸。他以前怎麽就沒發現自己這麽自戀呢?
不過他很快就不反感自己之前這種到處亂跑的行為了。
因為他看見自己撿到了一個小孩。
君漸書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幼童,獨自一個人在俗世裏走,因為修為低,身上的靈氣都藏不幹淨。但能夠看得出教養不錯,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侍從竟然能大意到把人給弄丢了。
秦舟把他捉過來,輕易制止了小孩的掙紮,笑眯眯地問他:“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君漸書長得水水嫩嫩的,臉上掐一下,就能印下一道紅痕。
秦舟無意識地欺負了小孩一會兒,直到君漸書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才手忙腳亂地停了手。
他的良心自然不會讓他在撩哭了小孩以後,自己一個人跑掉。于是秦舟就抱住了君漸書,将他帶到客棧裏,給他點了一些吃的,試圖以這種質樸的方法哄好小孩。
等到了客棧,他才發現自己的脖子已經被君漸書咬了好幾口。好在他修為還行,不至于受傷。
秦舟在旁邊看着,又想笑又覺得羞恥。想想君漸書現在的樣子,再看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不知為何還有些開心。
那時的秦舟倒是惱了。他在瀛洲從來都是橫着走的,哪裏受過這等委屈。他把君漸書硬生生扯開,給小孩使了個定身術,然後把人放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脖子擦幹淨。
後來發現自己的外袍被小孩的口水沾濕了,還從須彌戒裏新拿了一套衣裳,将外袍給換了下來。
然後裝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對着小君漸書道:“吃!”
小君漸書的手能動了,迫于他的淫.威,只能可憐巴巴地,一點點地從桌子上夾菜吃。那架勢,仿佛秦舟給他吃的不是飯菜,而是什麽劇毒的藥。
那客棧的菜味道不錯,縱使君漸書從前在蓬萊被養得極好,也不能對着菜的味道評價太低。何況他跑了幾天早就累極了,更顯得這頓飯是美味佳肴。
秦舟換完衣服,小孩已經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秦舟笑了笑,對小孩道:“你是哪家的小孩?我是瀛洲秦家的秦舟,說不定還認識你家家長。”
話剛說完,小孩吃飯的動作就停了。
他猛地頓了頓,然後又哭了出來。
這次哭聲沒響太久就停了下來。因為他一哭,就嗆了口飯,咳得撕心裂肺。
秦舟一邊給他順氣,一邊無奈地笑道:“你慢慢說。”
君漸書順好了氣,睜着泛紅的雙眼,打量了秦舟一會兒。
那帶着委屈和打量的眼神,讓旁邊圍觀回憶的秦舟心中一動。畢竟軟糯可愛的東西,他總會多偏愛些。
原本的那個秦舟明顯也是這樣,他像是被這一眼融化了一樣,聲音也溫柔了些。
君漸書終于開口道:“我是蓬萊君家人。”
秦舟:“君家人,怎麽跑到瀛洲來了?我不記得最近有君家的人來,你家長輩呢?”
君漸書聞言又想哭,但最終斷斷續續道:“君家人沒有了。只剩我。父親母親被姬家殺了……母親說,讓我跑……”
秦舟愣了:“你是自己來的瀛洲?”
君漸書狠狠地點頭,眼淚又漫了滿眼。
對了。從這裏開始,就和他從前所看得小說不一樣了。秦舟想。
在小說的開頭,從來沒有提過君漸書的身世。直到後來君漸書繼承蓬萊宮時,才點出他君家後人的身份。
而劇情裏,根本沒有姬家和君家的恩怨,更沒有原主和君漸書一起攻打君漸書蓬萊宮的說法。一切的一切都歸功給了男主的金手指,說他是氣運所鐘。
但其實,蓬萊的每一寸,都是君漸書拼了命奪回去的。
若是将這個大基礎替換了,秦舟不知道有什麽變化,但是很多事情,好像就這麽改變了。
記憶繼續進行,便是君漸書請求秦舟收留下他。
秦舟覺得不難,畢竟偌大一個秦家,還不至于連一個孩子都養不起。
但君漸書想要的絕對不止如此。
他還有血海深仇要報。小孩的眼神十分堅毅,一掃前襟就跪在秦舟面前,求他收自己為徒。
秦舟愣了一會兒,最終竟然勾了勾唇角,就這麽答應了。
那時候他确實是年輕,風風火火的年紀,什麽也不考慮。他印象裏,秦家和姬家的關系算不上好,幫一幫君漸書也沒有什麽妨礙。
他于是将君漸書帶回了秦家。
如他所料,秦家家主聽了君漸書的身世,沒有太過在意地就放秦舟過去了。
畢竟大兒子從前做過的荒唐事也不少,收個徒弟,不知什麽時候新鮮勁就過去了。若是真能給姬家養個仇人,倒也不算虧。
不過他的條件是,在有能力報仇之前,君漸書必須按兵不動,不能暴露自己君家人的身份。
君漸書十分聽話地應了,自那以後,便沒有以君漸書自稱過。秦舟稱呼他,也往往用小名。
·
在隔間內,正在慢慢檢查牽雲劍的君漸書若有所感,擡頭看向秦舟。
透過模糊面龐的法術,他看見秦舟正定定地看着他手中的牽雲劍,眼圈紅紅的,像是想哭。
應當是陷入回憶不可自拔了。君漸書猶豫了一瞬,最終沒有去打擾秦舟,只緩緩地查探着牽雲劍。
其實從一拿到劍時就知道了。這劍有些靈識,靈識還這麽活躍,劍身不可能被人做了手腳。
法術不可能沒留下痕跡。那麽拾柒為什麽能夠使用這劍,可能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君漸書仔仔細細又看了這劍一遍,在心中過了一遍,師尊當時使這劍時的英姿。
那時候師尊說是教他劍法,其實自己表演的成分更大一些。還不如師祖和師祖母會指點他多一些。每每遇到不理解的東西,他只能去朝兩位老人家讨教。
不過習慣了這種教學以後,他能學到的東西,比旁人多了許多。
想到這段往事,君漸書還有點想笑。
師尊其實不喜歡劍,所以把秦家的劍法改的亂七八糟,當初沒少挨家主的罵。
後來家主看他的劍招雖然損了點,但威力不小,也就随他去了。
後來君漸書在秦舟的劍法基礎上,又做了些改進,成了自己的一套劍法。
他出神的時候,秦安雨一直在旁邊站着,也不敢打擾,也不敢表現出無聊。總的就抓耳撓腮,看起來好笑又讓人心疼。
再這麽下去,怕不是會給小輩憋出病來。
君漸書想着,将牽雲劍擦了一遍,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看向秦舟。
秦舟仍舊維持着那種狀态,仿佛站成了一段木頭。
君漸書看看劍,又看看他。
然後将牽雲劍在他面前晃了晃。
秦舟的視線就跟着牽雲劍來回走了走。
君漸書:“……”
他默默轉頭,不再看自家師尊的傻樣。
然後在心裏對秦安雨說了聲抱歉,再次裝模作樣地擦起劍來。
等他再次擦完時,再次轉頭一看,秦舟還是沒清醒。
君漸書只能再擦一次。
這一次,他仿佛聽見了秦安雨的哽咽。
·
陷在回憶裏的秦舟,還在跟着時間線往後走。
他收了君漸書為徒後,因為小孩安分不搞事,倒是沒被姬家發現。
雖然這徒弟收的順利,不過時間一長,秦舟也發覺了一點不對勁。
像是早已看透了他的本質,君漸書在跟着他浪了兩天以後,就自己跑到藏書閣裏泡了起來。後來發現看不懂了,就越過秦舟,跑去找秦家家主,或者找喜歡小孩子的秦家主母。就這樣吃着“師祖師祖母飯”,君漸書的修為竟然一日千裏。
徒留淪為工具人的師父秦舟,在一旁滿臉幽怨。
他收徒弟本來還想讓他陪自己玩的,怎麽這小孩勤奮到令人發指?
他于是只能重新去找秦過,剩下的時間,就在一天天地想着,自己的小弟什麽時候能長大,讓他好好帶出去浪一把?
他想了一天又一天,終于等到秦因及冠。
可是秦因身體長大了,卻還是那麽鬧騰。
他敢在秦舟睡覺時,踹開他的門,鑽進大哥的被子裏把他鬧醒。秦舟醒來時,常常會看見自己胸口一個毛茸茸的頭不斷扭動。這時候站在門口的秦過會輕笑着對他說,兄長,該起床了。
有時候君漸書也會經過,看看秦舟,意思好像是,怎麽自己的師尊這麽懶?
在一衆人的圍觀下,秦舟只能忍痛起床,然後揉搓揉搓暴力叫自己起床的小弟。
那段時間,他和秦因幾乎是形影不離。從早上叫他起床,白天陪他比鬥,下午偷溜出去,把秦因喂個爛醉,然後晚上睡覺的時候才分開。
秦因後來覺得不夠,甚至就睡在了秦舟的身側。
秦舟那時候根本沒發現,自己那個存在感微弱,一直對他以禮相待的二弟,什麽時候消失在了他們身邊。
或許秦過一直都在,只是他沒有注意,便當這人不存在了。
當時沒有感覺,但秦舟在回憶時,卻發現了很多苗頭。
比如,秦過看他的眼神,一直不對勁。像是在看自己的所有物一般,眼底的陰影愈來愈深。
特別是在看見秦因的時候,那眼神有如實質,讓人心中生寒。
大約過了十年,或者是二十年。
那段時間秦舟閉關,秦因轉了一圈閑得無聊,就去找了那個平時不甚親善的二哥喝酒。
去的時候是一個活生生的秦因,回來的時候……
他沒有回來。
秦舟出關的時候,聽見的就是秦過殺死秦因的消息。
秦因雖然喜歡到處打架,但其實他的天賦并不高,秦舟和他對壘的時候,常要照顧着,不要失手傷到他。
他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會那麽簡單地死在了秦過手下。死在他另一個弟弟的手下。
秦過根本沒有任何的隐瞞,當着秦家人的面,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我嫉妒他,嫉妒的要命。”
“我嫉妒他能夠得到兄長的寵愛,嫉妒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來我這裏炫耀。”
“我嫉妒他,所以殺了他。”
即便是對着秦舟,他也這樣說了。
只是不如在旁人面前的冷靜,他在秦舟面前,眼眶是紅的。
秦舟能夠感受到他身上的意思魔氣。
這個走火入魔的秦過,逼近了秦舟,激動地逼問他。
“我只是想要兄長像原來那樣只屬于我,我有什麽錯!”
秦舟不想看,他想捂住眼睛。他不想聽,想要搗住耳朵。
但是他動不了,于是只能眼睜睜地,僵硬着身體看秦過往自己的方向走。
無論是現在的秦舟,還是從前的秦舟,都僵硬的仿佛一尊沒有思考能力的石雕。
秦過一邊往他這邊走,一邊喃喃道。
“為什麽要有秦因呢?”
“像原來那樣,我和兄長,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那樣不好嗎?”
他的神智有些恍惚,說話也颠三倒四。
“現在沒有秦因了,兄長能夠完全屬于我……”
秦舟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朝夕相處的弟弟,竟然會對他産生如此陰暗的想法。
牽雲劍在手,他卻沒有揮出的力氣。
秦過還在喃喃:“本來還是能夠容得下他的,畢竟只是個傻子……可誰讓他和我一樣喜歡上了兄長呢?兄長是我的,那他就只能死了啊。”
“不是我殺的他,是他自己殺的自己。”秦過湊近了秦舟的耳朵,輕輕吹着氣,吐出濕潤黏膩的話語。
他仿佛是跌在秦舟身上,伸手想要抱住他。
在被觸及的一瞬間,秦舟反應了過來。
他仿佛丢掉燙手山芋一般,将牽雲劍甩了出去。
那一擊力度極大,秦過直接被甩在了牆壁上。
天地也仿佛震了幾震。
秦過眼中的血色漸濃,秦舟與他對視,竟然生出了一絲畏懼。
因為這一絲畏懼,他将秦過擊暈,将他丢在了秦家的淨池裏。
那裏能夠壓制一切的靈氣與魔氣,是關押魔修與犯錯弟子的好地方。
若是通俗一些說,便是水牢。
他終究沒下得去手,将自己的親弟弟斬于劍下。
只是那日的場景,仿佛成了心魔,日日在他夢裏重演。
所以,他才會放棄了使用牽雲劍。因為不想回想起這段往事。
所以他在再次看見牽雲劍的時候,會不受控制地想起過往。
像是壓抑到了極致,秦舟很想找個地方,将那裏的一切都毀滅了。
可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阻止面前的記憶繼續推進。
秦過被關在水牢裏一年,出來後,沒有見秦舟,自己便走了。
秦舟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心魔也漸漸暗淡,若不刻意去想,便不會對生活有影響。
他又成了秦家的獨子。
秦家主母因為小兒子被殺,傷心過度,在那以後也沒有再要一個孩子的打算。
秦舟無聊的時候就去逗逗小徒弟。只是後來他發現,君漸書這小孩越長越皮實。一開始還會被他逗得滿臉羞紅,後來就能無奈地無動于衷,到了最後,甚至能夠反過來逗弄秦舟一下。
秦舟那段時間因為無聊,還往家裏帶了很多東西。
像之前在鬧市口救下過的金蟒,後來又遇見了,便救下來帶回了家。
只是後來卻發現,這玩意兒好像不是蛇,而是實打實的龍族。
後來他幫着玄冥化形,又到處給徒弟尋找适合的法器,再加上慢慢接手秦家的事情,漸漸的就将那個大逆不道的二弟忘懷了。
秦舟的心态一向很好,他的忘懷,便是全然不計較。
縱使再次遇見。
再度看見秦過的時候,是秦過被人暗算,化成了小孩子的模樣,眼看過幾天就要消亡。
秦舟眼也不眨地将他救下,然後将人帶回秦家。
秦家主母在秦過醒來前,去看了他一次,留下一聲長嘆。在秦過醒了以後,再也不願意見他。
秦過醒後,像是真心悔改了,自己提出要離開。秦舟維持着下一任家主的風範,将他安撫住。
确認這個弟弟沒有再走火入魔,也沒有再排斥自己身邊出現其他人之後,秦舟便仍舊按秦家二公子待他。
只是徒弟君漸書不知什麽時候和秦過結了仇,兩個人見面時,幾乎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秦舟耳邊又多了些熱鬧,便也由得他們去了。
下一次變故,便是那場讓失去了父母親族的秘境之行。
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那段記憶十分模糊。秦舟在回憶裏轉的暈暈乎乎,又接上了之前和秋刃的對話,以及那場落霞谷之行……記憶七零八落,秦舟也不知道那秘境究竟對他做了什麽,卻更想知道那些被扭曲的片段是什麽。
可他想的腦袋都疼了,那段記憶也沒有端倪。
他睜開眼睛,便見牽雲劍的影子出現在他面前。
君漸書看向他,秦安雨顯得無聊了,也盯着他這塊“木頭樁”打發時間。
緊接着,秦舟又是一陣眼花。
他仿佛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秦因?
他搖搖腦袋,視線漸漸明晰。
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君漸書,還有秦安雨。
他那個三弟早在千年以前就死了,怎麽可能出現在他面前?
秦舟想到這些,胸口陡然鈍痛起來。
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告訴他,不對,秦因就在你身邊。
“師尊發現了什麽?”君漸書的聲音像是一股清風,掃走了胸口的痛楚。
秦舟:“沒發現什麽,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劍身上什麽也沒有留下。”君漸書的聲音帶了絲危險,“我現在對拾柒越來越好奇了。”
秦舟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連自己的心魔都管不了,任任你也太廢了。”
君漸書被嗆了一口,半晌幽幽道:“看來師尊想起來的東西确實很有趣。”
有趣到忽然就敢嗆他了。
放任秦舟記憶恢複的那一刻起,君漸書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但這一天真的來到時,他還是有些不情願。
畢竟從前被欺負的也不少,能在口頭上占回來的便宜也是好的。現在全都沒了。
方才想起的那段回憶實在算不上美好。秦舟沒有太多心思同君漸書開玩笑,只和他說:“先回去吧,關于記憶,我還有些事情想問你。”
君漸書聞言,終于将那把牽雲劍放了回去。
旁邊的秦安雨發出了如釋重負的聲音。
君漸書笑着朝他搖搖頭:“我沒有看出什麽。”
秦安雨像是早已料到,趕忙道:“父親也沒看出什麽,說明這劍上根本沒有什麽線索吧?”他又嘟囔道:“我早說那本來就是秦舟本人嘛……”
君漸書只笑:“不可妄言。還是等到明日的宴會上,再一探究竟吧。”
秦安雨認同道:“是的,明天就會水落石出。”
“今日出來,沒有什麽收獲,你可以去回報秦過了。”
秦安雨聽了他的話,露出心思被戳穿的笑容。君漸書也笑着道:“那我們今天就回去了,接下來可能會在瀛洲逛逛,不過不會往這邊來了。”
這話的意思是,他不用再盯梢,可以去幹自己的事了。
秦安雨感動道:“君先生好走,黑衣服的兄弟好走。”
秦舟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
秦過要是知道他兒子跟一個侍從稱兄道弟,不知道該氣成什麽樣。
那樣一個偏執的人,怎麽就養出個這麽腦子不靈光的兒子,還想不想讓他繼承秦家了?
秦安雨不知道他的這些腹诽,開心地回去和秦過報告了。
秦過聽他說話時,面色一直很正常。
直到秦安雨說完以後,想要走脫的時候,秦過緩緩問:“你說君任,帶了那個侍從一起去看牽雲劍?”
秦安雨微微一愣:“對啊,有什麽問題嗎?”
他實在想不出,父親為什麽這麽問。難不成牽雲劍是什麽不得了的寶物,連被侍從看一點都是玷污?
不過想到父親對秦舟的在意,他的猜測很有可能就是事實。
秦過完全不知道秦安雨已經想歪了,應了一聲就讓他退下。
他眼中的陰影迅速發酵,卻在一瞬之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
另一邊,秦舟回了住處以後,讓君漸書在旁邊布了個結界。
而後自己随意坐在鋪了軟墊的椅子上,開門見山道:“我覺得你隐瞞了我一些事情。”
君漸書道:“徒兒只是還沒來得及說。”
“現在說也可以。”秦舟勾了勾唇角,“比如說,你之前怎麽沒告訴過我,秦家從前還有個三公子?”
君漸書面色不變:“因為三公子在我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不在了,聽說是不甚死在了妖獸手下。師尊怎麽突然問這個?”
秦舟狠狠地嘆了口氣,卻沒能将胸口的郁氣盡數吐出來。
他悶悶道:“秦因是被秦過殺死的。”
君漸書微微一愣:“怎麽回事?”
“秦過……像條瘋狗一樣,到處亂咬。因為嫉妒秦因,走火入魔,就把人給殺了。”秦舟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将自己的親弟弟叫成瘋狗,後來想想,還是說了出來。
君漸書應了一聲:“可以想見。師尊以前……挺喜歡三公子的。”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起來,秦舟就想起來他之前那些天馬行空的計劃。別說帶秦因去蓬萊看風景了,他連秦家都沒怎麽出過。
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秦過手裏。
“關于秦因,其實我還有點話想說……不過還是先不說這些有的沒的。”秦舟話說到一邊,忽然改了口。
君漸書從善如流:“師尊請講。”
秦舟拿出氣勢,兇巴巴地逼問君漸書:“關于秦家,你還有什麽沒告訴我的?”
“秦家的人?”
秦舟點點頭。
君漸書犯難道:“我先去找本秦家家譜來,再和師尊說?有些人我記得不太清楚。”
“不用這麽麻煩。”秦舟有些焦躁,“你就說一下我的直系親屬就行。我現在就想知道,還有沒有像秦因那樣的人。”
曾經很重要,他卻因為信息受限,一點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君漸書稍微想了一下:“其實沒有了。秦家在師祖那輩人丁挺多,但基本都無心家業。在師尊那一輩有些凋零,就只有師尊,秦過,秦因三個嫡子。再往下,就只有秦安雨和秦安月一對龍鳳胎。”
秦舟示意他往下講。
君漸書:“師尊的父親是當年的秦家家主,為人很有威嚴,對小輩很嚴厲。不過對自己的孩子例外。我沒見過他對你們發脾氣。”
孩奴啊。秦舟回憶着,緩緩道:“他還不敢對我母親發脾氣。”
君漸書笑了:“是的。師祖和師祖母的關系很好,兩個人相處的很融洽。聽說師祖母當年也是個英姿飒爽的女修者,在氣勢上完全不輸師祖。不敢我見到她時,她很溫柔。”
“師尊有三個叔叔,這三個人一個喜歡喝酒,一個喜歡吟詩,還有一個我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麽。只是這三個人都喜歡雲游,我當年沒見過他們幾次。”
“叔叔們現在還活着嗎?”
君漸書搖了搖頭:“師尊從前進過一個秘境,他們,還有師祖師祖母,都同你一起進去了。”
這話的意思是,他們全都死在了那個秘境中。
秦舟冷靜道:“你繼續說。”
“到了師尊這一輩,除了玉樹臨風生性跳脫的師尊以外,”君漸書說話時看了秦舟一眼,被人佯怒着眺回來,笑吟吟道,“二公子秦過性格內向安靜,其實十分偏執。他曾經一個人隐姓埋名去方丈洲生活數百年……不過現在看來,他恐怕是因為殺了三公子,才被趕出了秦家?師尊後來為什麽又會讓他回到秦家呢?”
這個問題,別說君漸書迷惑,現在的秦舟也不懂。
他想了想,只能道:“或許是什麽血肉深情……不過我現在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真的沒有必要把秦過接回來。”
原本就添過亂子了,後來更是有傀儡咒印這回事在。秦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秦過對他的那份所謂占有欲,但若是換成現在的他,絕對不會容忍秦過在自己身邊。
開玩笑,一個君漸書就夠受的了好嗎,他有十八條命都不敢去招惹秦過這個大殺器。
秦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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