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空中樓閣裏的人

大岳丸像往常一樣準備離開宅邸。

然而當他站在實木門前,門外傳來細碎的軍靴撞地的聲音。不是幻聽,大岳丸還沒有弱到因為睡眠不足幾小時而産生錯覺,答案顯而易見。他先是愣了愣,轉瞬間,心中閃過無數片段。真是不請自來……他不自覺的舔了舔下唇,大岳丸在興奮時總是忍不住舔嘴唇,像是品嘗珍馐前做的熱身準備。他沒遲疑,直接推門而出,縱使自己被漆黑的槍口指着,大岳丸依舊用一種輕松的語氣說道,

“早安,各位。”

面對庭院裏黑壓壓的人群,大岳丸故作難以置信的神情。他想過自己面對的是一支十人左右的小隊,然而開門所見的架勢,旁人看起來絕對會誤以為要圍剿哪個組織。

實際上,只是來“捉拿”他一個人。

“海鳴老師,真是太看重我了……”

大岳丸忍不住調侃起來,他認出人群中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是自己一手帶大的部隊,昨日情同手足,今日拔刀相向。軍人的優點太多,說不上來;缺點甚少,然而刀刀致命。領頭的人是自己除久次良外唯二的親信,蟹姬。

“鈴鹿大岳丸,涉嫌叛國罪,依法逮捕,今日執行。”

蟹姬是一名女性Alpha,在男人堆裏很紮眼。大岳丸是在一家玩具店旁的小巷裏撿到她的,穿着一件帶破洞的長擺裙,手裏抱着與衣着完全不搭調的洋娃娃。被問到怎麽回事時,女孩如此回答道:這是我撿瓶子換來的,沒有偷。我待在這裏,只是忘記把今晚的面包錢留下來,全部用來買娃娃了。小女孩好像擔心自己被當做壞孩子,語速較快的解釋道。

“你是Alpha,這個年紀應該去軍校了。”

“我知道,但是那裏沒有洋娃娃。”蟹姬把臉蛋埋在洋娃娃金色的卷發裏,含着哭腔,“就因為我是Alpha,我比其他女孩子要強壯很多,我沒有朋友……”

大岳丸不語,只是走上前去揉了揉女孩翹起的劉海。“Alpha多好,可以做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但是,這并不代表你是Alpha就可以無理取鬧。”

“如果你不想回到原來的軍校,就來我這裏吧。我叫大岳丸。”

他牽起女孩的小手,單手把她抱在懷裏,另一只手提着洋娃娃。

……

蟹姬當然不想逮捕大岳丸。那個比父母更親自己的人。可是身為鈴鹿山的軍人,海鳴大人的意志即為他們的意志,必須貫徹到底。她不相信自己的将軍會做這種事,收到這份緊急軍令的時候,蟹姬的心發狠的顫抖。她想寫查明書,希望得到上級清查的許可,然而卻被周圍人無言的視線推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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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将軍……”蟹姬手握的鎖拷懸在半空細微的顫動,執行者的言語弱了很多,少了方才宣讀逮捕令的凜然之氣。縱然她在外是一名冰雪聰明,勇勝于惠的女将,在大岳丸面前更像個淘氣的孩子。“我一定和……久次良,會救您的……”

“蟹姬……”大岳丸的手是自己伸進枷鎖裏的,過去他拿這副枷鎖制裁了無數無惡不赦的惡人,現如今卻自入其中,着實令人發笑。他清楚蟹姬的左右為難,也清楚自己的處境,來逮捕他而前來的,不只有蟹姬一人,無數雙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兩人。

大岳丸擔心過多的交談會給蟹姬帶來困擾。然而有些事,還是需要囑托的。他随意的掃了在場的其他人,那些對上視線的士兵只得默默的低下頭。選擇性無視,是大岳丸的部下,能給他們的“将軍”最後的力所能及。

“衣領。”

大岳丸小聲說道,待蟹姬側身,他已經被押送車吞噬。

當日下午。

久次良沉默的撕碎了剛印刷出來的軍報,他咬牙切齒的看完,期間骨架和肌肉都因氣憤而劇烈顫抖。蟹姬靠在身旁的牆壁上,呆呆的看着房間的角落。作為重犯鈴鹿大岳丸的親信,他們剛剛結束傳喚,好在海鳴大人只關照大岳丸一人,傳喚只是過過場。

“無稽之談。”

他将殘破的紙片重重的摔在書案上,深吸幾口氣調整情緒。蟹姬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側,雙手搭在桌沿,久次良一直垂着頭擡了起來,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得可以刺穿磚牆。他看着蟹姬,神情稍微緩和了些,欲言又止,半響,包含着複雜的情緒說道:

“聽說是你逮捕的将軍。”

久次良心直語直,他知道是蟹姬逮捕的将軍,然而為了避免尴尬,他加了形同累贅的“聽說”二字,企圖打破房間僵直的氣氛。蟹姬微微颔首,她和久次良相比,感受也好不到哪裏去,只是比他早些知道消息。

“嗯,是我。”

“海鳴大人故意瞞着我們,越了我們級。如果我早些察覺……說不定能幫大岳丸大人離開鈴鹿山了。”蟹姬的身體微微向前傾,幾乎所有的力量壓在了桌上,手摁得關節發白,從剛剛開始,她提及“大岳丸”,身體就會止不住的顫抖。

“抱歉……久次良,我沒能保護住大岳丸大人。”

她咬着牙,聲音含糊,蟹姬垂下泛紅的眼簾,抿了抿薄唇。久次良不語,蟹姬愣了愣心生愧意,她知道自己即将被久次良永遠記恨着,然而她想起大岳丸入獄前的囑托,淩亂的心重新梳理清晰。她從制服內側的口袋裏取出一個密封袋,放在久次良的視線裏。

“……比起這個,我送大岳丸大人的時候,這是他換下軍裝裏的物品,縫在衣領裏。大岳丸大人說,如果到獄裏再搜身,這些東西就被獄警搜刮了,拿不回來了。”

“他說還給久次良。”

蟹姬兩指捏着磨砂質感的小袋,袋子很舊,表面盡是大岳丸使用時指甲不經意間留下的點點刮痕。大岳丸小說是軍官數年,大說是軍閥世家的一把手。然而随身攜帶的“貴重物”竟只有一枚內裏還不知道是什麽的小袋。清,賢,卻是叛國之人。久次良想到這裏,不由嗤之以鼻。他雙手接過那枚小袋,幾乎沒有感覺的分量,扁平的,安然躺在他的掌心裏。

大岳丸從來沒和他提及過這件事,可能這裏面就藏着如何将他救出的秘方。好奇心驅使他忍不住拿在手心裏就着寸心撚了一下,他摸到硬質的環狀物,隐約還能摸出上面刻有的紋路,原本端莊的肅容終于還是崩的支離破碎。

久次良突然焦躁不安,他蠻橫的扯開了小袋。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一枚銀色的戒指應聲跌在桌面上,無力的旋轉,發出嗡嗡的聲音,而後平穩的躺在中央。久次良做夢都沒有想到,大岳丸貼身所攜的東西,竟然是一枚戒指。

純銀,因為大岳丸曾提過自己喜歡默默的戀情;窄款,因為大岳丸做事圖便利,太寬會影響辦公的效率;內側鑲了顆小鑽,因為大岳丸偏愛閃爍的東西;外側刻了大岳丸最喜歡的勿忘我的輪廓,他總覺得這樣就可以擁有永恒的愛的回憶。

內側不單單鑲了一顆鑽,其實還刻了久次良的名字。然而已經足夠了。久次良一時間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他的眼皮瘋狂的亂跳,鼻子隐隐泛酸,觸碰戒指的手止不住的顫抖,良久,他才鼓起勇氣揣着那枚戒指,放在眼皮底下就着光線仔細辨別。

KUJIRA。(久次良)

——這是久次良送給大岳丸的對戒。

“小少爺……”

久次良輕輕的把戒指放在唇邊,又冷又涼,因為戒指的主人已經離開它很久,然而他還覺得鹹澀,眼淚偷偷的滑落下來,碰到戒指改變軌道,率先被他的舌尖嘗到了。視線裏開始騰起一層薄薄的霧,彌蓋住他所望之處,水汽幻化成他記憶裏的夜晚。

他第一次偷偷溜進少爺的卧房,沒敲門,蹑手蹑腳,卻被藏在黑夜裏的大岳丸反手擒住了。久次良只記得自己的手臂被大岳丸扳得生疼,對方好像沒認出自己發狠的往要害裏揪,所幸久次良無意識的喊疼,他才認出了來人是自己的部下。

“你為什麽不敲門。”大岳丸看上去有些生氣,插着腰背對着牆。“害我以為有敵人找我來了……還疼嗎?”他望見久次良活動身體的模樣,有些過意不去,便上前幫忙揉揉發疼處。這一揉,從久次良的馬甲口袋裏揉出一個淺口紙盒。

“這是……”他捧在手裏剛想開口,卻被滿臉通紅的久次良伸手奪了回去。盒子雖然已經拿回,然而久次良本人頂不住少爺疑惑連連的眼神,還是看口了,“小少爺……這是久次良送給您的一點心意。”他一邊說着,一邊單指推開盒蓋,

軟綿綿的黑色絨布上,靜靜的躺着一枚銀色的戒指。

大岳丸微微睜大眼睛。意料之外但确有情理。他稍稍收斂了驚訝的面容,金眸變窄,大岳丸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注視着盒中之物,以及捧着紙盒單膝下跪的久次良。

早年的苦難,讓久次良無法相信神,然而此刻,他無比虔誠的跪于大岳丸的跟前。宛如仰望聖母像般,着迷的凝視着情感流露的源泉,大岳丸就是他所信仰之神。他不知道怎麽樣表達自己的愛慕,只得依樣畫葫蘆般跟着前人的經驗,小心翼翼的捧起大岳丸放松垂下的手,輕輕的吻了一下。

手背傳來溫熱的感覺,是最聖潔的儀式。大岳丸眨了眨眼睛,月光影射下,他的五官錯落有致,明暗分明,刀削般的俊朗,就猶如一尊雕像。

“小少爺。”

“久次良。”

深情的輕喚,換來的是溫暖的相擁。大岳丸投入久次良寬闊的胸懷中,久次良虛摟着腰,彼此的呼吸落在最敏感的頸後,癢癢的,勾起薄皮下掩藏的腺體。兩人相擁之際,信息素已經熟練的纏繞住對方,大岳丸發出難适的悶哼,被久次良俯下身堵住了唇。

然而到最後,大岳丸并沒有戴上那枚戒指,雖然他知道這是有另一枚配對的對戒,另一枚就藏在久次良的西裝褲袋裏。“我會好好珍惜的。”大岳丸掂量了一會兒戒指,就放回了淺口紙盒裏,推進床櫃的抽屜壓箱。

“我要好好想一想……畢竟,這是一件大事。”

他察覺到久次良黯然的失落神情,長舒一口氣安慰道。

“久次良,別多想。”

……

一昧的沉浸在回憶裏,并不是久次良的作風。他深吸一口氣,失焦的眼神重新聚攏,戒指離開唇邊,這回藏進了久次良的內側縫合的小袋裏。冷靜,久次良。他努力整理思緒,像拼拼圖一樣把原些毫無幹系的段落重再一次連接在一起。

他的情緒逐漸穩定,摸起甩在桌角的煙盒,它與戒指一同從蟹姬手裏轉讓到了久次良手中,無論是價值還是吸引力都比不上戒指,但是他依舊像對待寶貝一樣輕推輕合煙盒蓋。久次良輕輕掂了掂,分量很足,是一盒新煙,估計是早上被捕前剛拆開的。

大岳丸經常問他要火,所以在久次良已經戒煙許久的前提下,仍然會随身攜帶打火機。打火機從一直備着的外套口袋裏取出,久次良抖了根煙出來,銜在唇間,他手抵着翻蓋打火機的蓋子,咔嚓咔嚓的發聲,卻遲遲不見火花。

久次良嚼着煙嘴,嘗到了甜青檸的味道。他愣了一會兒,氣味很快被煙草的苦澀沖刷殆盡,存在過的東西就算消失也會留下有形的痕跡,火光閃起,即便他的口腔、鼻腔很快被煙霧占據,久次良依舊記着那抹讓他熱血澎湃的氣味。

“咳咳。”久次良許久未沾煙草,竟被撲鼻的煙霧熏得眼紅,他擺了擺手,掃開聚攏的煙團。“蟹姬……将軍戎馬一生,盡職盡忠,幫海鳴大人收複故土無數。我實在無法明白為什麽海鳴大人要這樣,還是叛國罪。”

有口難辯。叛國罪對一個領兵打仗的将軍來說是極為致命的。它意味着你背叛自己的部下,自己的親人,自己的祖國,違背身為軍人的綱領,是有辱家族之為。

白霧從久次良齒縫溢出,幻化成慢慢蓬大的煙圈。圈中之人蟹姬托着下巴,低俯着身體,擡眼看着抽煙的人。“這件事發生在大岳丸攻打鯨國前,你自然不清楚……但是啊,蟹姬我随着大岳丸大人的東伐西戰,共赴邊疆,那場戰争的慘烈……我始終無法擺脫。”

“我知道,将軍迄今為止只敗了一次。”

久次良挑了挑眉,緩緩吐出一團煙霧。這确實是大岳丸光鮮戰績背後的一點黑,那年他領兵出征,浩浩蕩蕩的萬人部隊,去征伐已經內外交困的海妖國,明明是毫無懸念的勝利,結局讓人大跌眼鏡,大岳丸的軍隊幾乎全軍覆沒,傳言海妖國城河被染得鮮紅,血流漂杵,屍橫遍野,大岳丸本人也受了很重的傷,他的胸膛硬生生的被尖刀劃開數條口子。

“外翻的血肉在跳動,血不斷地往外面滋滋的冒……我說将軍你快走,他不聽我,讓大家先撤回去……他還沒說完就暈過去了。接着我也眼前一黑,醒來的時候……”

蟹姬的聲音顫抖得很,久次良見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別說了。那場戰争,我差不多了解了。”

“你知道納川嗎……和大岳丸大人同姓,算是關系較淺的外族。那場戰争,他因為突然發燒,被安頓在後方,大岳丸大人發現戰勢有變後趕忙調離了後方部隊,納川與後方的大家因此幸免于難。”

“你在懷疑他嗎?”

“……我,我不是懷疑。我只是、只是……我不相信大岳丸大人會叛國!”蟹姬是扯着嗓子喊出來的,眼中還閃閃的,泛着淚光。她的手抓着衣擺,硬是在平整的面料上勒出條條皺紋。她堅毅的眼神投向正在四處尋找落灰處的久次良,好似在詢問對方的決心。

“我相信将軍。”久次良面對蟹姬奶兇奶兇的娃娃臉,上前揉了揉她淩亂的發旋。大岳丸待蟹姬如親人,久次良等同的像照顧小孩一樣寵着蟹姬。他琢磨了片刻,将還握在手裏的煙盒收進外衣內袋,“走吧,我們得先想辦法先見到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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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 魚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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