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自陶嘉樂老家回臺北後的那個星期一,往常十點以後才會離家上班的段正淳,這一天很早就起了床,拖着行李箱,一副準備出差的樣子。

此時電話響起,要送段正淳到機場的司機已經在樓下等着了,他拖着行李正要出門,突然聽見樓上傳來突兀的聲音。

「你是一個壞胚子!」

這兇狠的咒罵聲止住了段正淳的步伐,他難掩臉上的驚訝,細細聆聽樓上的動靜。

是陶嘉樂在罵人,誰是她口中的壞胚子?是工作上遇見的人嗎?要不要跟她談一談?

想到這裏,他放下行李,爬上樓梯,才走到二樓,就看見在二樓玄關前,對着鏡中的自己說這句話的陶嘉樂。

「陶嘉樂,記住你是一個沒血沒淚的家夥!」最後一句語氣堅定,帶着滿滿的殺氣。

他驚訝,這是她出門前對自己的精神喊話?

陶嘉樂喊完,一轉頭就看到他,立刻僵在當場。同居兩個月,除了假日吼她起床吃飯,不曾在平常日上來二樓的段正淳怎麽來了?剛才的事他都看見了嗎?

段正淳望着她,她穿戴整齊,合宜的套裝、梳攏好的頭發、完美的妝容,就像個女戰士,唯獨臉上錯愕的、脆弱的神情,流露出了她的真性情。

他想起前兩天陶媽媽對他說的,以前的陶嘉樂熱情開朗,愛交朋友。

直到前一份工作被要好同事欺騙、背叛,她才決定自己是去工作,而不是去交朋友的。

原來她在出門前得這樣告訴自己,戴好面具,才能好好扮演那個角色。

她沒有那麽堅強,也沒有忘記被朋友背叛的傷痛,只是強撐着裝不在乎。

「我要去香港,你應該知道吧?許大哥明天也會到,是晶城的案子,大概十天吧,我不在家,你一個人小心點。」段正淳假裝沒有發現她的秘密,徑自說道。

他沒聽見啊?陶嘉樂聞言,心中松了口氣。

「哇喔,你會擔心我耶!我看一下今天的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她故做沒事的道。

「笨蛋,好歹你也是女孩子好嗎!」段正淳瞇了瞇眼。「我只是來跟你說一聲的,那我走了。」說完下了樓,拖着行李離開了。

「路上小心。」她輕快的道別。

背對着她,段正淳揮了揮手,砰一聲,關上了大門。

待樓下的門阖上了,陶嘉樂又面對鏡子,再一次精神喊話。

「重來一次,陶嘉樂,你是一個……」

***

八成他出門後,她又會對着鏡子喊「陶嘉樂你是個壞胚子!」吧。

踏出電梯,走在中庭,段正淳腦中自然而然的浮現這個想法。

「段先生,早。」

司機笑着幫段正淳開了門讓他上車,再提着行李繞到後車箱,将行李放進去。

天氣寒冷,段正淳呼出的空氣都成了白煙,他坐進後座,不一會兒司機便回來,發動車子。

「今天天氣很冷。」司機跟段正淳閑聊。「段先生,我看你不怎麽怕冷,是因為常喝紅酒的關系嗎?我聽說紅酒對身體很好。」

「沒錯,所以我不怎麽怕冷。」他的工作每天都可以喝到紅酒,自己也是愛好者,所以時常飲用。

「那我應該要買給我女兒喝,她早上都爬不起來,手冷腳冷,到假日更是睡到不肯起床吃飯,段先生覺得哪款紅酒小女生可以喝?」

因為天氣冷,假日睡到不想起床吃飯啊,段正淳記得,陶嘉樂也有這個毛病,這幾天他不在,她也許電動會連續打個三十六小時不睡,穿着起毛球的運動服,蹲在計算機前吃泡面,想到就有些心疼。

接着他又想到平常日上班的時候,她還要在鏡子前對自己喊話,心深處竟傳來微微的刺痛。

這股刺痛感讓段正淳皺眉,臉色陰沈。

「段先生?」司機大哥從後視鏡看到段正淳的臉色,不禁心一驚,他是不是話太多了?

「我這回去香港,正好要去那裏的分店,回程再帶兩瓶送李大哥,讓令嫒喝喝看——不用拒絕我,若您覺得不好意思,回程的車錢您就打個折吧,如何?」他回過神,笑笑的道。

「車錢就免了吧。」李大哥海派的道。

車子平穩快速的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往機場方向前進。

段正淳思索着,越想越焦躁。

陶嘉樂那女人,工作結束不見得會好好的吃頓飯,最可能加完班之後就回家啃泡面配電動,死也不出門,假日更不用說了,肯定會睡到自然醒了還不醒。

「這麽不會照顧自己,怎麽活麽到那麽大的?」段正淳啧了一聲,掏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許大哥,是我,有件事情想麻煩你……」

另一頭,陶嘉樂正在捷運上,往公司前進時,接到了老板的來電。

「我?下午跟你去香港?」突然接到出差通知,陶嘉樂十分意外。「Boss,為什麽呀?平時你出差,我都是留下來啊。」

「是你Boss娘的意思。」還在家中的許倍文,看見妻子聞言轉過頭來瞪他一眼,卻沒有反對他拿自己當借口。

「這回我跟軒轅的人要在香港待比較長時間,十天只是初估,你Boss娘也沒法一直跟我跑來跑去,想說有你幫忙就再好也不過了,公司你也不用擔心,阿鑫太依賴你,什麽都推給你,現在還沒有要接班的意識,也算是給他考驗吧。」

「Boss,就算我去香港,我也不可能一直在你身邊。」陶嘉樂很清楚老板的行程,有一些會議、會面,她是無法出席的,這樣算起來起碼有四、五天的空檔,她去香港要做什麽?太沒效率了。

「你就當去玩吧,這真的是你Boss娘的意思。」說到這個,老婆沒有瞪他了,反而還微笑。「她說你去年年假都沒休,就當做補給你的。」

「那好吧。」如果是Boss娘的意思,那她還是不要拒絕的好。「那我現在回家,上網辦簽證及整理行李,直接機場見?」

跟上司結束通話,陶嘉樂覺得還是有點怪怪的。

「這真的是你Boss娘的意思……奇怪,那有哪件事不是Boss娘的意思?」

***

香港。九龍晶城酒店

晚上七點鐘,段正淳依約來到晶城飯店的大廳,一到大廳,就看見了那一行三人的組合。

「許大哥,大嫂。」段正淳朝兩位前輩打了個招呼後,再向站在他倆身後的陶嘉樂點了點頭,「陶經理。」

「段先生。」在外頭,陶嘉樂保持距離,沒有同居生活時的吵吵鬧鬧,而是板着一張臉,像是兩人只有公事上的交集。

可這兩人之間太過客套的應對看在許倍文眼中,內心可是激動萬分,但他忍住大喊「你們騙不了我」的沖動,溫和的笑笑。

「走吧正淳,去吃好料的。」他不着痕跡地與段正淳并肩走向餐廳,沒讓他眼神多停留在陶嘉樂身上。

想騙他這老狐貍的眼睛,少傻啦

他回想着早晨,接到段正淳來電時的事——

「許大哥,我有件事情想麻煩你。」

「喔?什麽事,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一定幫。」許倍文想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吧。

「這一趟去香港歸期不定,我這裏有一些事務要人幫着處理,如果您方便的話,想跟您借個人。」

「原來是這樣啊,放心吧,我老婆也會去,她對這一行也很熟,可以幫點忙的——」許倍文笑說,要他不要擔心。

「我想借的是陶經理。」段正淳單刀直入,表明了他想要的人。

聞言,正在喝茶的許倍文差點被水嗆死,頓了三秒鐘,很多念頭閃過他腦中,但這些念頭跟公事一點關系都沒有。

「段老弟既然開口了,我當然沒意見。」許倍文笑着說,口氣溫和,大概只有在他身邊的妻子才看出他眼中的興奮。

多年前,許倍文就有撮合兩人的意思,可惜他們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對方,如今男方主動了,他當然要添把柴呀!

不過他也擔心自己會錯意,見面時還故意擋了一下段正淳的視線,誰知這小子竟不時偷觑嘉樂,真是太好了。

一行四人來到餐廳,侍者為他們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四人席,夫妻并列同座,而段正淳和陶嘉樂自然而然的坐在了一塊。

接着侍者送上了菜單,除了陶嘉樂之外,其他三人駕輕就熟的點菜。

陶嘉樂坐在段正淳身旁,兩人之間的距離并沒有近到一動便會碰到對方的程度,平時在住處,尤其是假日時,兩人之間的距離恐怕都比現在還近,可是不曉得為什麽,她總覺得怪怪的……

「第一次來晶城酒店的Agmmi餐廳,一定要試試他們的松露菲力牛排。」段正淳彷佛不經意的開口。「陶經理頭一回來香港晶城,不打算試試他們的招牌嗎?」

陶嘉樂點點頭,既然段正淳都勸她試了,她當然要試試看。

「就點這個吧。」肉啊!

段正淳嘴角輕揚,看見了她壓抑在面具下對肉的熱情。

跟這女人同居兩個月,他怎會不知道她的飲食習性?她愛吃肉,可以說無肉不歡。

舉起桌上的水杯,段正淳擡眸,正好看見了許倍文的微笑,可那眼神嘛,充滿了興味十足的刺探。

他的心意應該被發現了。

他是個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一旦确定了目标便朝着目标前進,沒有人能阻止他前進的步伐。

大學時期他便決心要往酒業這圈子走,主修電機的他成績優秀,畢業前便有企業網羅,拒絕上市公司提前給他的聘書,連當時女友拿分手來威脅,都不能動搖他的意志。

他喜歡陶嘉樂,這一點用不着隐瞞,于是大大方方的回以老大哥一記篤定的微笑。

不必否認,方纔他「體貼」的介紹陶嘉樂吃什麽,推薦的菜色很明顯熟知她飲食模式,不是上心是什麽?

「先預祝我們這回行程順利,讓侍酒師來選瓶酒吧!」得到段正淳肯定回複,許倍文開心的說。

「Boss,現在慶祝會不會太早?」陶嘉樂覺得今天的老板莫名的興奮。

「不會不會,每天都可以慶祝!」許倍文招手讓侍者喊了侍酒師過來。

餐廳侍酒師一眼認出段正淳以及許倍文兩人,得知大家今天的主食,選了一瓶紅酒、一瓶白酒。

唯一點海鮮的段正淳拿了白酒舉杯微笑道:「我就一人享用了。」

他十分熟練的搖晃酒杯,觀看酒的色澤,聞香,再輕啜一口,豐沛的水果香氣飄散在口中,帶有柑橘、青蘋果味,圓潤滑順的口感,讓對侍酒師選的這支白酒相當滿意。

美食、美酒,還有在身旁的陶嘉樂,沒有比現在更開心的時刻了。

正當段正淳一口白酒,一口海鮮,與在座的許倍文夫婦閑聊,眼見話題總算要轉到陶嘉身上的時候——

「阿淳?是你嗎?」

段正挑了挑眉,擡頭望向那名喊他「阿淳」的女子。

陶嘉樂原本專注在盤中的松露菲力牛排上,聽見了柔媚的女性嗓音,手中的刀叉不由得一頓。怎麽喊得那麽熟稔?

她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長相美豔的女人,身形纖細修長,一身火紅削肩晚禮服,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她火辣性感,但并不會引起女人的嫉妒。

「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你好嗎?」女人微笑走來,寒暄的模樣彷佛兩人是多年末見的老朋友。

段正淳流露出訝異的神情,而後微笑。「我也沒想到會再見到你。」語氣客套、生疏。「這位是許先生,旁邊那位夫人是他太太,我合作同業。」

女郎微笑朝許倍文點頭,視線又回到段正淳身上。

「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十二年吧?」女郎微笑,笑起來的模樣很美,很有味道。「你跟客戶來這裏吃飯呀?那代表你現在事業有成,不再是以前那個年輕小夥子了,真好。」

段正淳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女郎,像是跟他交情深厚的模樣,暗暗覺得好笑。

是啊,他現在是過得很好,一個人吃得起六星級飯店的排餐,他,再也不是十二年前那個什麽都沒有的小夥子了,所以呢?

「是啊,真好。」段正淳放下手中的白酒杯,一張俊顏帶着平靜的微笑,沒有女郎見到自己的愉快,接着話鋒一轉,介紹起坐在身旁的陶嘉樂,「這位是嘉樂。」

女郎一楞,不是什麽某小姐,或者某秘書,也不是朋友,而是「嘉樂」。

女郎這才把視線調向那個她不放在眼底的女人,只見那女人點的餐點中,有一塊從段正淳盤中分出去的龍蝦,頓時眼神一斂。

難道說,一開始看走了眼,她便再也沒有機會了嗎?

「你也過得不錯。」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亮麗的女郎,段正淳臉上沒有半點不愉快,也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就這麽忘了她?沒有一點點的不甘心?

「過得去罷了……」女郎藏起思緒,輕笑,眼神帶着輕愁。「這麽多年,正義和心容都好嗎?現在應該有二十歲了吧?還像以前那麽調皮嗎?」

她的模樣很容易引起男人的憐香惜玉之情,可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依段正淳對這女人的了解,當她擺出這副柔弱模樣時,就代表她有企圖,尤其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一雙弟妹。

「阿淳,我很想念你,這麽多年來一直想見你,我現在定居在香港,你難得來,我請你吃飯,我們好好敘舊。」女郎塞了一張寫了私人電話的名片到段正淳手上。「一定要打給我喔。」

女郎巧笑倩兮的倒退着走,一邊叮囑他跟自己聯絡,一邊走向了在餐廳另一頭的中年男子。

「你朋友?」許倍文好奇的問,那女人很有情婦樣呀。

段正淳沒有回答,只是笑。

「她是誰?」倒是陶嘉樂沈不住氣了,可剛問出P她就後悔了。

他怎麽可能會回答她呀?無論他跟那性感火辣又美得要命的女人有什麽關系,這都是他的私事。

誰知,段正淳竟然回答了——

「大學時期交往的女朋友,不過已經分手很久了。」

陶嘉樂驚訝的看他,不用她吃驚了,連許倍文夫妻也露出驚訝的表情,因為這是認識段正淳以來,頭一回聽他向人說明他的感情史。

突然間,一個很模糊的記憶閃進陶嘉樂腦中。

他們同居之初,段正義、段心容這對雙胞胎興匆匆的北上來看她,段正淳火大打電話回家對母親吼的時候,她好像聽見段媽媽說他單身了十二年。

他今年三十一歲,十二年前那就是二十歲,正是念大學的時候。

上一段感情,就是跟那名紅衣女郎談的嗎?因為她才單身了十二年,這麽難以忘情,這麽喜歡她呀……

不知為何,陶嘉樂覺得悶悶的,心裏感覺非常不舒服。

段正淳的廚藝,就是大學照顧女友時練出來的嗎?他也會擔心她只顧着睡覺,把她吼醒,要她吃東西嗎?

好想知道段正淳再見到前女友的心情,他動搖了嗎?為她單身了十二年,想要重續前緣嗎?

她好想知道他們為什麽分手——有這樣的疑問是對的嗎?

陶嘉樂陷入了沒有出口的苦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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