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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二月中旬,但新雨過後,天氣反而是越發地寒涼,一陣風吹過,街上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地裹緊了新衣,加快了行進的腳步。
然而這身體上再冷,恐怕依舊抵不過心中的凄涼冷意。
周府雖說算不上是世家名門,但這座府邸的主人卻是三朝元老,更是貴為禮部尚書,這是何等的榮耀,昔日裏不說門庭若市,但來往拜訪的客人門徒也是絡繹不絕,可再看看如今,門前粗粗挂着白綢,顯示着府邸中正有喪事,然而莫說是前來慰問的官員,就連偶爾經過這門前的各家管事都加快了腳步,不願意多在此停留。
也怪不得他們如此反應,如今這整個京城,誰還不知道禮部尚書周尚仁周大人有一個不成器的孫子,調戲民女為患京城不說,竟然還牽扯傷了人命,自己也被人殺了,周大人請皇上做主,卻被皇上身邊的暗衛把所有荒唐事都給查了出來,可當真是晚節不保!
如今陛下雖然是并沒有怪罪,但在所有人的眼中,周尚仁有了這般污點,自然是再也擔不起禮部尚書這個名頭,皇上不吭聲只不過留他幾分顏面,早該自己上書辭官告老還鄉了。
這事情早就被所有人默認,就連周尚仁自己也再沒有什麽希望,只是這孫子再不孝、不成器,也到底是他唯一的孫子,年過六十的老人只能夠豁出去了老臉,操持孫子的喪事,待過頭七之後,再上書辭官。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認為禮部尚書這個官職就要換人做了的時候,皇帝竟然禦駕出宮,親自到了這凄涼落魄的周府之中!
先不說其他接到了消息的官員究竟是如何,這周尚仁就首先是老淚縱橫,顫顫巍巍跪倒在趙如徽的腳下,“臣有負陛下所望,教出了這種忤逆不孝的東西,實在是無言面聖啊!”
其實這周尚仁也不失為一個能力不錯的官員,否則也不會歷經三朝做到禮部尚書的位置,平日裏雖然行事固執,仗着三朝元老的身份對趙如徽多有谏言幹涉,但終究算是個清臣,耳順之年,行事卻是雷厲風行,只是不想短短幾日,竟然全然看不出曾經意氣風發,一副垂垂老矣得模樣,和昔日市井老人也沒有什麽差別。
想來也是難免,一朝老臣,唯一的孫子死了,還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罵死有餘辜;仕途将近,卻落得一個晚節不保,這是何等的悲哀?
縱然趙如徽此行前來并非只是為了慰問,也終究是忍不住淺淺嘆息,心中多了幾分真摯,親自彎腰将地上的老人扶了起來,輕聲勸慰。
“周鶴所為雖是荒謬,但他到底也是付出了代價,如今人既已死,也算是一命還一命。況且罪不及父母的道理孤還是知道的,周老無需如此。”
“陛下無需寬慰,所謂子不教父之過,臣那孫兒從小父母雙亡,他體弱的母親去前将兒子交給我,是臣沒有能夠好好教導他!以前只常常想着,這孩子就算不是讀書的料,不讓他涉及官場也好,臣總還是能保他一生無憂,卻沒想到……我是真的沒想到啊,不然又怎麽會有這個膽子來驚動陛下!” 堂堂禮部尚書,如今一字一句說來,面帶羞愧自責,早已經是涕淚交垂。
趙如徽聽他如此,便也跟着微微嘆息,“不怪您。”
周尚仁卻哽咽搖頭,“他對我還是極為孝順的,雖從小愛胡鬧頑皮,但我想着男孩子好動也正常,卻不想十幾年過去,這一忽視,竟是竟是讓他鑄下如此大錯!”
自古以來嚴師慈母,祖母祖父則向來是處于一個慈祥寬宏的地位含饴弄孫,可周尚仁平日裏便政務繁忙,對孫子注意得到衣食住行,也到底難以時時關懷。而如今已經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思及孫兒冰冷的身體,更是悔恨交加,聲聲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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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周鶴再有千般罪過,趙如徽也不能再對着面前這個老人多加苛責,他微微轉頭示意,旁邊的暗一就眼疾手快地拿來了椅子,把人扶着坐下。
不過朝堂之上的元老終究是元老,又有皇帝就在眼前,一場哀泣痛苦過後,到底是很快平複了情緒,只是面上到底還殘存幾分悲傷。
趙如徽見此,親自為他沏了一杯熱茶,溫聲勸慰,“多年以來周老為國為民、戰戰兢兢,也是心系政事才沒有抽出空來處理家事,孤心中也很不是滋味,終究是輾轉反側,這才來看望周老。”
周尚仁頓時苦笑,“陛下折煞老臣了,是臣行事有損能力有限,不能夠周全。如今老臣也無顏再待在京城了。”
趙如徽淡抿了一口茶,早在一開始見到周尚仁的時候就知道他恐怕是已經無心仕途,此刻也并不驚訝,只是這對他來說可并不算是什麽好消息,周尚仁有時候雖然為人過于古板,但至少是可信可靠,要是莫名換了不知道底細的阿貓阿狗……趙如徽冷笑了一下。
“多年以來周大人的能力孤是知曉的,有您執掌禮部,孤才高枕無憂,可是如今大人要辭官還鄉,又讓我如何放心?”放下茶盞,趙如徽說的到也算是真心實意。
周尚仁笑了笑,面色雖十分疲憊,但神色之間倒并沒有什麽欺瞞猶豫的地方,“陛下不必擔心,如今江山備有人才出,臣這等老朽,也該是時候讓位了。您可還記得三年前在禮部任職的新科狀元郎?”
趙如徽有些興味闌珊,心說真是愁什麽來什麽,可周尚仁卻沒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帶這些感嘆地回憶道,“當年他年輕氣盛,說他才華洋溢臣還有些不信,不過事實看來還是陛下您有眼光,如此優秀的年輕人,假以時日定成大器。”
這大概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麽叫衆多人一起被鷹啄了眼睛……趙如徽對于這個在他身死後得了便宜還賣乖,明明有野心卻硬生生要說是為了江山社稷、黎明百姓正義上位的行為十分膈應,所以就算是能夠對賀知舟既往不咎,但是對王孫的評價依舊是極差。
“周老,”趙如徽也不等周尚仁把話說完,就直接打斷了他,“孤知道此次一難你已經無心官場,但還是請你再留一段時間,畢竟要孤貿然地将整個禮部就這麽交給任何一個人未免太過于兒戲,即便王孫能力再高、資質再好,孤還是希望能夠有一段時間親自考察,而這段時間裏面,更要勞煩您在旁指導。”
周尚仁是三朝元老,趙如徽畢竟年輕,但直到現在還肯如此客氣地對待一個罪臣,已經是相當不易,周尚仁心中感動,到底還是重新跪下,深深一拜,“罪臣必定不負陛下所托!”
趙如徽笑了笑,最後看了一眼樸素靈堂,真心實意地勸了一句,“周老也不要太過于傷心,畢竟現在逝者已逝,您還是身體為重,之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趙如徽既然已經說完了事情,也就不再多待,然而他雖然沒有帶多少人出宮,但既然沒有刻意掩飾,別人要發現蹤跡自然是不難,根本沒有幾個時辰就傳遍了大街小巷,除了幾個泛酸的暗地裏嘴碎以外,真正拎得清的卻都是長長一嘆。
“果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到底是三朝元老,陛下仁慈,這一回就算是揭過去了。”
“來人,備一份禮送到周大人府上去。”
官場之上,別管前一刻究竟有多親,下一刻就能夠撇去一身幹系,可一旦是有了利益所在,所有人便都會像是嗅到了肉味的狼狗,滴着涎水舔着臉上前往你身邊靠。
不過是一兩個時辰的時間,周府瞬間又恢複了昔日的門庭若市,外面受了命令送禮的人幾乎排到了對門,周府的管家進去向自家老爺禀告。
周尚仁走向靈堂的腳步一頓,這才臉色不變道,“你去清點送來的東西,替我謝過各位大人,而後照規矩送到庫房裏去。”
官場之上的周遭變化,在周府呆了好幾十年的管家不會看不明白,但是看着自家老爺這滿頭的白發,再想着那雖然鬧騰卻極有孝心的少爺變成如今這冷冰冰的屍體,到底是忍不住哽咽開口,“老爺,您既然對少爺前幾日的行蹤有所懷疑,為何不對陛下講呢?”
周尚仁轉頭看了這個同樣蒼老了不知多少的老仆,眼中不免又湧上幾分的濕意,但這一回,他卻背對着靈堂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我本都已經做好了告老還鄉的準備,陛下就是駁回,也只要下一道旨意,可是他如今卻半點不顧這靈堂的沖撞親自來了……阿福啊,你跟了我這麽多年,難道還不知道很多的事情不用說出來,行動反而就是一種最好的示意嗎?”
“您的意思是……”
福管家還想再問,這一回周尚仁卻搖了搖頭,“陛下聖明,就算是為了我那可憐的孫兒,我也要拖着再多幹上兩年了!”
蒼老的手在臉上一抹,卻是閉眸長嘆了一聲,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中的那一抹滄桑就被全然掩埋在了眼瞳的最深處,他在這靈堂前面站立了許久,終究是轉了身,“把這靈堂……封了吧!”
一句話中,不知隐含了多少悲傷和決然,這一瞬間,這位朝廷元老的腰都好像是又彎了不少。
——孫兒啊,我不知你怎麽會突然如此行事,可如果真的是有人挑唆,把你視作棋子用過就丢,那爺爺就算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不會就讓你白白成為別人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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