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二更】

死刑乃是極刑,而處刑更有“凡決大辟罪皆于市”的說法,通常都選取在行人衆多的鬧市作為行刑的地點,為的就是起到讓衆百姓辨別忠奸,以儆效尤的作用。

而越是處決重要的犯人,這處刑的規模也就越大,一路上,犯人在囚車之中往往還要受百姓唾棄。當年大乾的大貪官劉慶落馬的時候,還沒行刑就已經被街上那些義憤填膺的百姓們用各種菜葉和臭雞蛋砸了個半死,就連周圍壓守他的官吏們都殃及魚池,苦不堪言。

而這次,賀未名雖然因為影門的特殊之處沒有将他前任首席的身份大肆宣揚出去,但真正位高權重的結合着已經禁閉大門、遍布巡查暗衛的影門總部都揣測了個七七八八,至于那些百姓之中,也四處流傳着上位高官通敵叛國,被英明神武的皇帝搜查揪出的消息。

大乾現在正值鼎盛,這裏又是天子腳下,百姓們的日子過得都可以說是相當不錯,乍一聽見有人妄圖搞事打亂他們平靜生活,也都是義憤填膺,将這刑場圍了個水洩不通,至于這究竟有多少隐藏的精英暗衛穿着常服混在他們之中,就實在是難以估量。

自古以來,這片鬧市街口便是行刑之地,每年都要有不知多少惡賊頭斷于此,久而久之,這片土地上的石板都已經帶着擦拭不去的血液痕跡,那碩大的青石獅子更是宛若嗜血之獅,一雙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看着經過這周邊的衆人,滲透着讓人膽寒的氣息,若是膽小一些做了虧心事的,只怕是都沒有這個膽量獨自一人經過。

“今兒這場面還真是大啊,別看這麽多百姓,但稍微靠前一些的裏面就守着不少的官兵。”一個穿着灰色短打的青年男人微微低頭,他雖然看似只是随着人群所湧動,但實際上目光卻一直盯着這四周布局。

周圍聲音嘈雜,周圍倒是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究竟在說什麽,他旁邊比他年紀稍大些的男人往周圍看了看,确認沒有什麽問題之後,才同樣低聲回複,“這旁邊的高閣之上都已經安排了不少的□□手,莫說是官兵,四周只怕都是暗藏不知道多少暗衛呢。看皇帝這般行事,只怕是都已經做好了甕中捉鼈的打算,就等着有人‘不軌’呢!”

“那咱們……”灰色短打的青年微有些遲疑。

“不要輕舉妄動!這樣子的狀況,哪裏是我們能夠參與的!若是被發現了,即便是大人也保不了我們。”

他們兩人低眉斂眸,都是不敢再做什麽私密交談,只混在不明所以看熱鬧的百姓之中,将自己裝扮成了什麽都不知道的百姓。

時辰一點一點地過去,很快就已經烈日高照,周圍的百姓們指着那刑場中央的老首席指指點點,紛紛議論着些什麽。

然而該說不愧是賀未名嗎?他做了大半輩子的老首席,盡管此刻傷痕累累,即将被處斬,但此時此刻,他也依舊是那副平板無波的神色,完全看不出他有半點的害怕畏懼。

視死如歸,或許說得就是他這樣的人了吧?

然而他能夠做到死亡面前面不改色,卻不知底下看着他這幅模樣的人心中究竟是在想些什麽?!

之前暗軒銘在審問無果離開之後,就做好了和老首席一刀兩斷、再無瓜葛的決定,然而他走的是幹脆利落,可是在這之後的日子裏面,也終日夜不能寐。

所以,他最後也還是來了,像一個傻子一樣,直愣愣地待在這裏、又直愣愣地看着偌大廣場中間跪着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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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人死的時候會有走馬燈出現,可到了他這裏,怎麽反翻了過來了呢?

暗軒銘整個人都了愣愣的。他突然想到了十幾年前,他和賀未名還沒有成為影門暗部首席首領的時候。

其實那時候,影門暗門之間雖然也各有分職,但兩個部門之間的界限其實是并沒有這麽開的,那時候他便常常和賀未名一起帶隊執行任務。

他擅長刺殺,賀未名為了配合他則更偏向于正面出招吸引敵人的注意,他們兩人配合地最是天衣無縫。不知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他漸漸把注意力放在了這個總是在可靠善後的人的身上,而甚至常常回想着,賀未名若是暗部的人,那又該有多好?

只是可惜,或許老天爺并不喜歡他這樣刻板冷硬的人。

師傅給他最後的出師任務很難,他在外一人咬牙花了足足四五個月才完成了任務。

盡管傷痕累累、盡管滿身疲憊,但暗軒銘還是帶着及其興奮的情緒回了京,他沒有回去向師傅證明自己的優秀,沒有選擇好好睡上一個安心的覺,就直接火急火燎地去找了賀未名。比起名譽,他更希望能夠讓賀未名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時候的賀未名卻已經佩上了屬于影門首席的腰牌,而他就帶着那樣一副平板無波的讨厭表情,靜靜地看着整個眸子都亮晶晶的暗軒銘……

當時他們說了什麽暗軒銘已經不怎麽記得了,只依稀記着那天的月光是前所未有的暗淡,賀未名似乎也被這冷清月光所感染。

——他們最後,終究是不歡而散。

暗軒銘自然是驕傲之人,他難得的激動欣喜全被賀未名的一盆冷水給澆地渾然不剩,只剩下了滿腔的難堪。

從那以後,賀未名便對他異常疏遠,好像他們以前一起并肩作戰的日子只是他一人的幻夢。幾次收到賀未名無聲拒絕,無故收到如此冷遇,他自然不是能夠忍氣吞聲的人,幾次刻意針鋒相對。

先皇疑心病重,又是善于猜忌講究制衡之人,雖然表面對他們這番模樣幾次調節,但內裏怕是還頗為滿意。

外面都盛傳他們互相對峙,恨不得抓到彼此把柄抓讓對方落馬,可只有暗軒銘自己知道,看着那平板無波的人的背影之中,究竟帶了多少注視和追尋。

殺人不過是頭點地,暗軒銘游神思慮之間,人群驟然爆發出了一陣哄響紛議,暗軒銘下意識擡眸,卻只見到那空中四溢血跡,和無力倒下人的身體。

這樣的場景暗軒銘實在是看過太多太多次,有他親自動手的,有他看屬下動手的,如今在這刑場看了一場所謂斬首之後,才頗覺其中無趣。

——原來不管是什麽人,死的時候都不過是一樣的,甚至,連血液灑漸的弧度都是相差無幾。

人已經死了,便再沒有什麽能夠吸引他留在這裏的東西了。暗軒銘默然轉身,臉上的神情比石頭還冷,牙關繃地比青銅還硬,再也沒有看那紛亂場景一眼,只冷然回頭離去。

他木着臉直直向前,卻竟然在不經意間撞上了一個屠夫。

“幹什麽的,趕着去投胎啊!”那屠夫不知自己遇見了殺神,還兇神惡煞地低吼了一句。

堂堂前任暗部首領被這麽一個屠夫一撞,一時之間腳步竟然還有些踉跄,他往旁邊一避,頭也有些偏向了右下方。

明明那屠夫不可能真的對他有什麽傷害,然而那一瞬間,卻也仿佛是被打破了什麽禁制一樣,狼狽的神色瞬間洶湧。

周邊百姓的紛紛議論還在繼續,那一字一句簡直就像是直鑽進了暗軒銘的耳朵。什麽“叛徒”、“該死”、“死有餘辜”……無非是一些千篇一律的詞,卻讓暗軒銘徹底地丢盔卸甲,頭一次不戰而敗。

他顧不上什麽形象,把那還在大聲嚷嚷的屠夫反手推開,再擡起頭來的時候,一雙充血的眼睛簡直就像是走投無路、失去了一切的困獸!

“滾!”

暗軒銘咬着牙,幾乎是從齒縫之中擠出的這個詞。

實在是他的樣子太過于恐怖、殺氣太過于駭人,周邊的人都被他駭地連連退後,旁邊隐藏着蹤跡監察的暗衛也發現了這裏小小的騷動,下意識轉頭一看卻發現是自家的老首席,驚愕地連下巴都要合不起來,剛想要走過去問問情況,就見自家老首席幾乎是奪路而逃。

空氣之中充滿了柴油的味道,火把不過剛剛遇上燃物,就瞬間四起,難聞的焦臭味随着微風在空氣之中彌漫。

那火舌舞動的場景就在背後,而這一次,暗軒銘是真地連頭都沒有回。

或許是人都聚集在了那一片鬧市,周圍街道之上的人數竟然都比尋常少上了許多,暗軒銘一路神色微恍。但或許受傷的野獸歸家是本能吧,他竟然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回到了自己現在的住所。

這一出住宅雖并不偏僻,但周邊就靠着鬧市,尋常的時候十分吵鬧,并不是一個好的住處,按理來說以暗軒銘的身份自然有大片大片好條件的屋子供他挑選,但他還是近乎執拗地選擇了這裏。

——這裏是賀未名第一次拒絕他的地方,也是最後一次拒絕他的地方,

胸口之中郁結的一口鮮血終究還是在他連連的咳嗽之中接連溢出,暗軒銘有些氣喘地靠上了牆壁,伸手要去推門,然而在他的手觸及到那門把手之前,門竟然就已經被從裏面直直打開。

暗軒銘這幅難得狼狽受傷、低落恍然的神色,便霎時入了門內某個沒有準備的人的眼。

一瞬之間,他們一人捂唇愕然站在門外,一人詫異擡眸看向前處,整個世界好像都剎那凝固了起來。

暗軒銘大概是真的愣住了,他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身在夢境。

還是原本就在裏面準備着說辭等待的某人率先回過了神,猜出了八成暗軒銘如今狼狽模樣的原因,

“陛下……讓我來找你,說是之後,我便由你監管。”

良久的沉默之後,他到底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上前一步伸手抹去暗軒銘嘴角溢出血跡,這才聲音幹澀地開口。

“軒銘…這些年……抱歉。”

作者有話要說: ps:還有倆小時,生死時速!!!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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