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海有沉箱

星幕之下,碧海潋滟,月光悠悠。

西海最陡峭的海崖之下,一葉小舟在海浪上起起伏伏,若不是有一條長繩将小舟與崖壁下的大石牢牢系住,只怕早就被海浪卷入海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毛筆蘸潤了點朱砂,在畫中人的眉心點上一點朱砂——

雲舟輕抿唇角,她忽地抱着畫卷坐了起來,借着月光眉眼貼近了畫紙,把今夜畫的淩波仙子圖仔細地瞧了瞧。

“嘩啦啦——”

小舟畔突然鑽出了一條人影,濺起的水花落在了畫紙之上,将仙子的衣裳眉眼暈了開來。

雲舟微微眯起了眼睛,驚呼道:“我的畫!”

“舟姐姐,你快來幫我!下面有個黑木大箱子!”說話的小姑娘皮膚黝黑,水性卻是極好的,只見她說完之後,猛地緩了好幾口氣,便又潛入了水下。

“希望別是什麽髒東西……”

雲舟自語一句,便拿了襻膊出來,系好了袖子。等用舟上的繩子拴住了腰杆後,她倒吸了一口氣,便帶着繩子一個猛子紮進了海中。

這片海域入夜後風浪最大,海下暗流洶湧,采珠人知道這裏産珠豐富,若不是急待交珠,平日裏也沒有誰會來這裏冒險采珠。

桑娘一家都靠采珠為生,前幾日桑娘的爹爹采珠時出了意外,這會兒還在床上昏迷着。眼看着明早便是最後的期限,若是交不足朝廷要的數目,采珠的官員們定要拿了桑大叔去打上三十棍子。

這桑大叔再被打三十棍子,只怕老命都要折了。

雲舟自幼便跟着舅舅來到了西海畔的這個小漁村中生活,打小便與桑娘情同姐妹。舅舅孫不離畫得一手好畫,在村中開了家私塾,在村民之中很有名望。說也奇怪,舅舅生得眉清目秀的,待人又彬彬有禮,村中的媒婆來了好幾茬,都被他給婉拒了。日子過去十六年,孫不離還是孑然一身,也越發地癡迷畫畫。村民都道雲舟的舅舅是個畫癡,實在是可惜了這一表人才。

雲舟與舅舅生活了十六年,舅舅便認真地教了她十六年畫畫。舅舅經常講的一句話便是,“你娘親畫得一手好畫,你瞧瞧你現下畫的,連你娘親的一成都及不上!”

“我娘是誰?”每當這個時候,雲舟總會問孫不離這句話。

也是這個時候,孫不離便噤了聲,只是沉沉地一嘆,語氣便柔和了許多,“再過幾年,我便告訴你,你爹娘是誰。”

及不上又如何?娘親畫的比她好,本就是天經地義!

可爹娘是誰?這才是應該問清楚的。

每當雲舟打定了主意要纏着舅舅問出個所以然時,舅舅便會想方設法地打哈哈,“舟兒,你看那邊!”每次舅舅開始打哈哈,便會趁機跑得無影無蹤,過大半日才會回來,然後帶着雲舟最喜歡吃的燒雞回來。

為何村頭劉老頭家的燒雞要那麽好吃呢?雲舟只要聞到那個味道,就饞蟲犯了,哪裏還顧得揪着舅舅不放?這樣的事次數多了,雲舟便也習慣了。要一個不想開口的人好好講話,那是不可能的,倒不如趁機蹭舅舅一只燒雞,美滋滋地吃一頓。

唯燒雞與歲月不可辜負啊!

“嘩啦啦——”

當雲舟再次鑽出海面,她吃力地爬上了小舟,她腰上的長繩如今直連着海下的黑木大箱子。她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拉扯長繩,想要把黑木大箱子給拉上來。

桑娘的水性極好,她托着黑木大箱子,不停蹬腿上游,視線之中的月光越來越清晰,她知道這箱子快要被她們扯上去了。

“桑娘,你先出來換口氣!”雲舟擔心桑娘,将黑木大箱子浮出水面後,也不急着将黑木大箱子打開,只是把繩索系好,避免大箱子再沉下去。

桑娘聽見了雲舟的聲音,她鑽出了海面,接連喘了好幾口氣。

借着月光,雲舟瞧見她的小臉已經憋得通紅,她朝着桑娘伸出了手去,“來,桑娘,先上來。”

桑娘點點頭,游了過來,被雲舟用力拉上了小舟。

“舟姐姐,你說,這箱子裏面裝的是什麽?”桑娘一邊擰着長發上的海水,一邊好奇地盯着栓在舟尾的黑木大箱子。

雲舟雖然也好奇,卻更關心桑娘的身子,她将舟上的行裝盒子打開,拿出了幹淨帕子遞向桑娘,“黑木箱子是跑不了的,桑娘,你先把身上的水擦擦。”

桑娘接過了幹淨帕子,咧嘴對着雲舟笑了笑,倒不急着用幹淨帕子擦身上的水。只見她将腰上的珠囊抖了抖,數十顆珍珠從珠囊口抖落,掉在了小舟之中。桑娘拿着幹淨帕子,一邊仔細地擦拭,一邊低聲數着,“一顆、兩顆、三顆、四顆、五顆……”

雲舟微笑着搖了搖頭,她常與桑娘一起月夜采珠,也能分辨珍珠的好與劣——今日采到的這些,每顆都圓滑瑩潤,個頭還不小,算得上是珍珠中的上品。這樣的珍珠只須交上十顆,那些采珠的官吏們便不會再為難桑大叔。至于剩下的,桑娘可以先存着,以備下月采珠數不足充數;若是剩下的珍珠很多,她可以拿去黑市小心賣了,換些銀錢便去鎮子裏面買幾片田,以後搬去鎮子安穩過小日子。

“我竟采了三十七顆!”桑娘又驚又喜,她拿了一顆遞給雲舟,“舟姐姐,這顆送你!”

雲舟笑道:“你小心些,拿去黑市賣了吧,我還是比較喜歡吃……”

“烤雞!”桑娘明白雲舟是什麽意思,她眸光一亮,大笑着重重點頭,“舟姐姐,我可以給你買好多只烤雞了!”

“嗯!”雲舟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可還是小聲提醒,“賣珍珠的時候可要小心些。”

桑娘也知道賣珠的兇險。

采珠向來是朝廷壟斷的行當,除了黑市,他們這些采珠人根本沒有地方賣掉一些品相一般的小珍珠。黑市也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平日裏賣些小珍珠,朝廷的耳目不是不知道,只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小珍珠不過是幾個銅板的買賣,也沒必要對采珠人趕盡殺絕。如今這批珍珠,若是在黑市上露了面,只怕那些耳目會當場把賣珠者給拿了,所以,桑娘也清楚,這些珍珠得一顆一顆地混在次品裏面賣。

桑大叔的事算是解決了,雲舟低頭開始收拾自己的畫紙——淩波仙子早就變得面目全非,整個小舟之中全都是海水,墨碗不知何時也打翻了,如今墨汁混着海水,将她與桑娘的衣裳都染黑了好幾塊。

“咚!”

驀地,不知哪裏響起了一聲敲響。

雲舟與桑娘的身子一僵,四野瞬間靜默了下來。

雲舟眨了眨眼睛,桑娘也眨了眨眼睛。

桑娘低聲道:“舟姐姐,我們是不是遇上那玩意了?”

“不可能!”雲舟不敢往那方面想,這兒海浪湍急,老輩都說這裏死過很多采珠人,傳聞,淹死在海裏的采珠人,都會變成海裏的冤魂……

雲舟連忙打住自己的猜想,她握住了桑娘的手,讓自己冷靜下來,也讓桑娘冷靜下來,“桑娘,我們先……先把船劃到崖下。”

“咚!”

再一聲異響響起。

雲舟循聲看向了舟後的黑木大箱子,只覺一陣涼意纏上了心房,勒得她有些莫名地發悶。

桑娘扯住了雲舟的手,搖頭道:“舟姐姐,別過去。”

雲舟給自己壯起了膽子,她仔細看着這黑木大箱子的成色,雕花上沒有半點苔痕,足見是才落入海中的物事。

既然如此,這箱子中鎖着的東西便不會是往年死在這兒的冤魂。

“噓……”

再次聽見木箱之中的異響,雲舟匆匆給桑娘示意不要說話,她小心穩住平衡,探身靠近了那個黑木大箱子。

“小心啊。”桑娘壓低了嗓子提醒。

雲舟警惕地摸上了腰間的鐵匕首,這是她七歲時,舅舅送她的防身禮物。她每次外出畫畫,便會随身帶着。

“桑娘,穩住小舟。”雲舟往舟尾走得越近,小舟的重心便越往舟尾壓。

桑娘依着雲舟,往舟頭的方向挪了挪,讓小舟在海浪中能穩住勢子,不至于被一個海浪打翻了。

雲舟拿出了匕首,将匕首的刀口移近系住黑木大箱子的繩索,“這箱子很詭異……桑娘……咱們還是……不要了吧。”

“嗯!嗯!”桑娘連連點頭。

就在雲舟準備割斷繩索之時,只見一抹寒光出現在黑木大箱子上,整個箱口便被裏面的東西掀了個大口子。

雲舟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裏面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只看見一條紅影撲了過來,她想要躲閃,卻被那紅影牢牢地勾住了頸子。

頸子後面冰涼冰涼的,似是被什麽東西輕輕地撓過。

雲舟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之人——她青絲盡濕,貼在白膩的頰上,宛若醉了似的懶懶擡眼,迷離的眸光仿佛永遠都聚不了焦。

“水鬼姐姐,別傷害舟姐姐!”桑娘馬上跪倒在舟上,不停地給那紅衣姑娘叩頭求饒,“我給你磕頭!你放過舟姐姐!”

雲舟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姑娘,她一直以為自己畫的淩波仙子已經算是傾國傾城了,如今一見眼前的美人,只覺全身都醉了似的,雙腿重得半步也挪不開來。

她該掙紮,也該求饒,亦或者推開眼前的紅衣姑娘。

偏偏雲舟此時什麽都做不了,只是怔怔地看着這個紅衣姑娘移近自己的頸子,像是被魇住了一樣,由着這海中的水鬼恣意吸食鮮血。

心跳慌亂,此時此刻,已不知到底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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