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舊時憶
彎彎的月兒爬上了青竹梢頭,這是雲舟來清寧村過的第一日。
除了清晨被謝南煙“欺負”過那麽一陣外,今日過得實在是平靜,雲舟以為定是楊嬷嬷給她說了好話,所以謝南煙才不同以往地安靜了許多。
雲舟移近了火折子,點燃了燭芯,照亮了半個小竹屋。
書案上已經放了一摞書,她無奈地拿了一本過來,打開第一頁,她苦聲念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大學》開篇的第一句話雲舟不是沒見過,可見過歸見過,到了真正要全部背下來之時,雲舟的腦袋就開始嗡嗡叫了。
雲舟将這本書合上之後,再瞄了瞄其他的書,這只是第一本而已,還有幾十本要背記。
天啊。
雲舟扶額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不要偷懶。”
謝南煙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卻沒有上來盯着雲舟看書,便徑直往床邊走去。
“奇怪?”
雲舟總覺得謝南煙葫蘆裏肯定又在賣藥了,她再也不敢探近謝南煙,只是起身探頭看了看,恰好對上了謝南煙的一記眼刀。
謝南煙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眼露兇光了。
雲舟慌然坐了下來,拿起方才那本《大學》趕緊碎碎念地讀了起來。
楊嬷嬷端着熱茶走了進來,靜靜地放下之後,便走近了謝南煙,低聲問道:“姑娘,我還是去請郎中來吧。”
“我死不了的。”謝南煙當即拒絕了,脫了鞋襪,便倒在了床上,拉了被子蓋上。
楊嬷嬷還欲在勸,便發現雲舟已來到了身後。
“煙煙她怎麽了?”
楊嬷嬷故意欲言又止,“公子,姑娘身上的傷今日又見紅了,這會兒她燒得厲害,偏偏就不肯去請大夫。”
雲舟皺眉,“你不要命了麽?”
“不要你管,看你的書去。”謝南煙側過了身去,強忍住了笑意。
雲舟被噎了話,她看了一眼手上的《大學》,索性将書本放到了一旁,幹脆地坐到了床邊。
楊嬷嬷知趣地退了下去。
雲舟探手過去,準備摸摸看謝南煙的額頭,卻被謝南煙打了一下手背。
“謝南煙,你再這樣,我就真不管你了!”
謝南煙冷聲道:“你叫我什麽?你別以為我病着就拿你沒辦法?”說着,便翻過了身來。
雲舟順勢摸了一下謝南煙的額頭,果然一片滾燙。
她認真地道:“當年我們漁村中的小五子,就是因為看不起大夫,才燒壞了腦袋,到現在還一直被人笑話是傻子。”
謝南煙定定地望着雲舟,并沒有馬上答話。
雲舟深吸了一口氣,靠近謝南煙還是需要點勇氣的。
只見她溫柔地伸手捧住了謝南煙的後頸,身子探前,“我力氣可沒你大,你若是再這樣折騰自己的身子,我可就不管你了。”
“那不是正好麽?”謝南煙澀然輕笑,“我燒壞了腦袋,你就可以趁機溜了。”
“我不是那種人!”雲舟一臉嚴肅,“你再這樣看輕我,我會生氣的!”
“你生一個我看看?”謝南煙趁機勾住了雲舟的頸子,她貼上了她的身子,笑盈盈地道,“這小竹屋是個難得的幽靜之所,我若是去請了大夫來,萬一你的行蹤暴露了,我如何護你周全呢?”
雲舟沒想到謝南煙竟是為了她,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便将手縮了回來。
“命只有一條。”
“我知道……”
雲舟瞧她這熟悉的得意笑容,若不是她的身子一片滾燙,雲舟以為又中這女魔頭的計了。
“先放開我。”
“不準去請大夫。”
“不請大夫。”
雲舟的聲音又柔了許多,她皺緊眉頭,“我去打盆涼水來,我不會跑掉的。”
“嗯。”
謝南煙沒有繼續纏着她,松開了雙臂,躺了回去。
雲舟起身快步走向了屋外。
謝南煙等雲舟走出去後,便從懷中摸出了一只暖爐,反手抛到了床下,她終于不必那麽熱了。
雲舟很快便打了盆涼水回來,她将涼水放到了一旁的矮凳上,擰幹了盆中的帕子,仔細疊好,貼上了謝南煙的額頭。
涼意沁心,謝南煙只覺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忘記了方才準備好的套話,安靜地像是一只疲憊的貓兒,半眯着眼睛看着雲舟。
雲舟以為她燒迷糊了,“謝……”話到了嘴邊,她又忍住了,這個時候就不要惹她不快了。她很快換做了另外一個稱呼,“煙煙,等你好了,你教我幾招吧?”
謝南煙輕舒秀眉,“教你什麽?”
“我不想像個累贅一樣,你教我幾招防身,你就不必這樣了。”雲舟說完,将帕子拿了下來,重新浸水擰了擰,又貼上了謝南煙的額頭。
謝南煙幽幽道:“我已經沒把你當成累贅了。”
雲舟苦澀地笑笑,“看來我還是有點用的。”
“嗯。”謝南煙的指尖悄悄地一步一步地移近了雲舟的手,牽住了她的小指,“我可是你說的女魔頭,你這樣待我好,就不怕我以後恩将仇報,繼續欺負你麽?”
雲舟搖頭,笑得無奈,“你都說你是女魔頭了,我還能奈你何呢?”
“若是……我不欺負你了……”謝南煙的聲音低啞了下去,她笑咪咪地看着雲舟,像個孩童一樣。
雲舟嘆息道:“你真的是燒糊塗了,這些話就不必說了,反正說了你也做不到。”說完,她摸了摸謝南煙的臉,還是一樣的滾燙。
只有謝南煙知道,此時她的臉陣陣發燙,已經不是因為那個暖爐,而是因為雲舟一人。
“我說真的……”
“噓……”
雲舟示意她不要再說了,“閉眼好好休息,我會照顧你的。”
謝南煙是難得的聽話,她點了點頭,便合上了雙眼。
雲舟想要給她換帕子,可小指被她緊緊牽着,雲舟無奈地道:“那邊說我會趁機逃跑,這邊又擔心我會跑了,你再不放開我,我如何照顧你?”
“我就信你一回。”謝南煙淡淡地說完,便松開了雲舟的小指。
雲舟搖了搖腦袋,心道:“這女魔頭的戒心還是一樣的重。”不過念在她生病的份上,今夜就待她再好點吧。
一念想好,雲舟便不再多想,将帕子拿了起來,再沁了涼水擰好,重新放在她的額上。
時光一點一滴地過去,夜色也漸漸濃了起來。
雲舟終是摸到謝南煙的腦袋不那麽燙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将帕子放回水盆,起身将水盆端出房間。
她輕手輕腳地走了回來,生怕驚醒好不容易睡着的謝南煙。
“應該沒事了。”
雲舟輕輕地給謝南煙拉了拉被子,本想回到坐榻上小睡一下。她才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了白日裏那個念頭,她探頭瞄了瞄謝南煙,她還是在熟睡,算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伸了個懶腰,讓自己精神一點,便又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手裏拿着一個東西走了回來。
其實謝南煙根本就沒有睡着,她悄悄地翻了個身,眯起眼睛看着雲舟的一舉一動。
只見雲舟從衣櫃中翻出了針線盒,拿了剪刀坐到了坐榻之上。
她将小虎頭肚兜平展在左掌掌心,右手拿了剪刀想要剪開線頭,小聲低語:“這線頭繡工可真差,穿這樣磨着不難受麽?等我給你改好了,你就舒服了。”
謝南煙忍住要去阻止的念頭,繡工差只因她常年随師父在軍營長大,并沒有誰教她針織女紅。
謝南煙本是不願讓其他人動她珍視之物,可那人是雲舟——她分明說了,只想她穿着舒服些,一定不會把肚兜弄壞的。
甚至,謝南煙還有那麽一絲期待,想看看雲舟會給她怎樣的驚喜?
雲舟指尖微旋,将穿好的細線末梢打了個結,便将針尖紮入了縫邊,娴熟地繡補了起來。
謝南煙嘴角一勾,卻有一陣酸意湧上了心頭。
她含淚輕笑,這樣的一幕已經久違了太久太久。
六歲之前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太久,她以為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想起娘親給她繡肚兜時的清晰容顏。
所有的溫情,都定格在了十四年前那一夜,她被爹娘兄姐徹底抛下的那一夜——
衙役幾乎是發瘋一樣地喝問她,“說!你爹娘哥哥姐姐都跑哪裏去了?不說我今夜就剝了你的皮!”
“煙煙不知道……嗚……煙煙不知道……”她除了恐懼之外,什麽都不知道。
爹娘不要她,哥哥與姐姐都不要他了。
衙役丢了押解的囚徒是大罪,于是在發現囚徒不見之後,押解的兩個衙役都慌了神。
另一個衙役哪裏還有耐心哄她乖乖說話,當下便拔出了長刀,一刀沿着她的肋下割向了心口,“哭大聲點!我就不信了,他們真能舍得你這個女兒!”
鮮血沿着傷口滴落在地,小南煙又痛又怕的嘶聲大哭,她要死了,那一刻她只知道她快要死了。
“娘親……煙煙疼……煙煙好疼……爹爹……你在哪裏……快來救煙煙……”
傷口啧啧作痛,即便是過了十四年,再次想起那一夜,謝南煙還是覺得陣陣發憷。
說來好笑,分明是她故意給雲舟下的套,到了最後也不知今夜到底是誰栽了?
眼淚沿着眼角滑落,謝南煙慌亂地一一抹去,吸了吸鼻子,卻驚動了那邊正在繡補肚兜雲舟。
“醒了啊?可還難受的?”
雲舟怕她亂想,連忙将肚兜藏在了身後,萬一被女魔頭認為她行為不端,大晚上抱着她的肚兜亂來,只怕她真的要三魂去兩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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