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寡人有疾

“誰?!”

雲舟從坐榻上跳了起來, 抓起了《孟子》,朝着窗外砸了出去。

楊嬷嬷比她還要快, 此時已掠上了小竹屋, 翻身落到了窗外,手裏拿着一把菜刀,厲喝道:“小子你是活膩了麽?”

幸好這樣的架勢不是對她。

雲舟暗自慶幸,沒有嘗試溜走。

可楊嬷嬷的架勢很快便軟了下來,她嘴角一勾,笑道:“小北是你啊!”

阿黃。

雲舟很快便想起了那幅畫。

完了, 這會兒謝南煙不在, 來人若真是明寄北, 打她那一石子還算輕的了。

明寄北今日穿了一身常服, 只見他微微昂頭, 将小彈弓別在了腰間,笑道:“嬷嬷好!”說完,看向窗內的同時,臉色也沉了下來, “沒見過那麽猥瑣的, 大白天的拿着肚兜親。”

“……”雲舟一下子來了氣,她走到了窗邊, 怒聲道,“阿黃也要看明白了才亂咬!你胡說八道!”

楊嬷嬷瞧這陣勢,想必明寄北也是認識雲公子的。她連忙打圓場道:“誤會罷了,小北, 你怎麽來了?”

她記得謝南煙說過,墨兒有明寄北保護,不會有事的。如今明寄北來了這兒,就不知墨兒是否還安好?

“師父命我們到處找南煙姐姐,我一猜就知道她躲在這兒。”明寄北得意地說完,似是知道楊嬷嬷想知道什麽,“墨兒留在營中休息,有木阿在,很安全。”

楊嬷嬷釋然笑了起來,“昨夜來了人,我以為是姑娘讓我提防的殺手,原來是小北你。”

雲舟卻發現了端倪,這楊嬷嬷與墨兒難道有什麽關系?

明寄北點頭道:“我可不能讓南煙姐姐知道我來了,這不,知道南煙姐姐出去了,我才敢現身與嬷嬷說兩句。”

“你們兩個何必一個躲一個呢?”這個問題楊嬷嬷已經想了三年,一直不明白為何要如此?

明寄北似是被問到了痛處,他遲疑了一下,如當年一樣沉默了。

他知道謝南煙為何會躲着她,可他卻不能讓謝南煙知道,他來過這裏,知道她與楊嬷嬷的過往。

雲舟好奇地看着突然沉默的兩人,小聲問道:“怎麽了?”

分明在千裏山莊的時候,明寄北還跟阿黃似的跟着謝南煙打轉,怎的到了這兒,他反倒是躲着謝南煙了?

“你不知道?”楊嬷嬷問道。

雲舟自然不知這些啊,可若真的答不知,楊嬷嬷定會起疑。

只是,雲舟錯了。

楊嬷嬷若有所思地嘆了一聲,“也是,姑娘就是這樣的人,她不想說的,便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

“嬷嬷,這些事就不要說了,因為沒必要。”明寄北不想讓雲舟知道太多,在他眼裏,雲舟不過是師父要的一枚棋子罷了。

楊嬷嬷疑惑的眸光看了看明寄北,又看了看雲舟,忽然眉心一舒,似是了然。

“姑娘一直把你當親人看待。”楊嬷嬷提醒了一句。

姑娘那般喜歡雲公子,自不想明寄北與雲舟起任何沖突。

“我知道。”明寄北語氣嚴肅,人卻像極了刺猬,此時狠狠地剜了雲舟一記眼刀,“我只是做做樣子,來清寧村查探一下,回去自然會禀告師父,說這裏沒有南煙姐姐的下落。”

楊嬷嬷沉聲道:“要瞞過你們的師父,也不容易。”

“我會想辦法的。”明寄北說完,狠狠地瞪着雲舟,“下次再讓我瞧見你親南煙姐姐的肚兜,我打死你!”

雲舟又怒又羞,“不是你想的那樣!”話音一落,雲舟很快又想到了另外的事,“等着,你……你怎知道那是她的?”

“我……”明寄北頓時語塞,他不想與雲舟繼續這個話題,他對着楊嬷嬷點了下頭,足尖一點,便掠上了檐頭,飛快地竄入了小竹屋外的竹林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

雲舟怒聲道:“豈有此理!明明是你這人肆意窺看煙煙,還賴我猥瑣?”

楊嬷嬷撿起了地上的《孟子》,敲了一下雲舟的腦袋,“公子,你聽我說,你不能那樣誤會姑娘的!”

“誤會?!”雲舟氣紅了臉,摩拳擦掌地卷了卷衣袖,現在她是打不贏明寄北。等以後她當上官了,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教訓一次明寄北。

楊嬷嬷點頭,一臉凝重,“公子,姑娘與小北之間清清白白,絕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雲舟順口問道。

楊嬷嬷嘆了一聲,緩緩道:“年少時不知輕重,傾慕一個人,便傾其所有只對那個人好。到最後,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那人最後不知所蹤,唯一留給我的便是墨兒。”她頓了一下,蒼涼地笑笑,“那時我被爹娘趕了出來,因為我無媒茍合,丢盡了他們的臉面。我一個人帶着墨兒處處碰壁,鄉民們在我背後指指點點,除了風塵勾欄,沒有一處肯雇我幹活。”

“嬷嬷你真去了?”雲舟聽得焦急,忍不住問道。

楊嬷嬷搖頭,“我若去了那種地方,墨兒這輩子也完了。最後我狠了狠心,把墨兒寄托給了臨鎮的一個戲耍班子後,我便背井離鄉,遠上京城讨生活。”

“恰好燕翎軍缺個火頭工,我便去試試。幸好老天可憐我,我最後被一品大将軍留用了。可燕翎軍可不比得其他軍隊,進去之人多多少少都要學點武功,我這身本事也是那時候學的。自然,進了燕翎軍,也不能随意離開軍營,我想着幹脆多賺幾年錢,便回去接了墨兒來過好日子。”楊嬷嬷說着,忽地笑了起來,“那幾年的姑娘活得鮮衣怒馬,比京師裏許多子弟都要風光。我就在一旁靜靜地看着,有時會想,若是我的墨兒在身邊,我也要我的墨兒像姑娘一樣地風光恣意。”

雲舟認真地聽着,她可以想象出來,當時的謝南煙會是怎樣的飒飒風姿?

“可這人嘛,許多都是表面風光,私下艱辛只有自己知道的。”楊嬷嬷感慨地說完,她的語氣便柔了許多,“姑娘在外風光,可在內卻是很少笑的。我後來在軍中混得熟了,才知道當初在押解途中,姑娘被全家抛棄了,不管衙役怎麽傷害她,不管她怎麽哭嚎,都沒有一個親人肯為了她回來。若不是一品大将軍恰好經過,只怕姑娘早已不在人世了。”說到難過處,楊嬷嬷在自己肋下比了一下,“那麽狠的一刀,她小小年紀能活下來,真的不容易。”

雲舟瞪大了眼睛,也在自己肋下比了一下,“嬷嬷,你說的地方是這兒?”她恍然,那是謝南煙自己劃自己的地方,雲舟記得清清楚楚。

雲舟心緒複雜,只道幸好謝南煙還好好活着,至少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日。

“這麽多年,她的家人就一點音訊都沒有麽?”

楊嬷嬷搖頭,“這些個狠心無情的人當初就不顧姑娘的死活,又怎會讓姑娘尋到呢?”

雲舟眉心一蹙,想到昨夜謝南煙的淚眼,她的心不由得一揪。

原來,她與她一樣,都是不知娘親跟父親在何處的可憐人。

“小北是後來入營的,他很喜歡姑娘,從一見面開始,就像條小尾巴一樣地,天天跟着姑娘喊姐姐。”楊嬷嬷又開始講後面的事情,說到這些畫面,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揚了起來,“小北是個淘氣的孩子,可是他待姑娘是一等一的好。開始姑娘還覺得小北吵鬧,一直躲着他,可後來姑娘每日都要與小北一起縱馬射獵,比嫡親的姐弟還要親昵。”

明寄北是那樣的人,雲舟并不奇怪。

“可我那幾日看小北将軍與煙煙相處生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雲舟越來越好奇,女魔頭之所以會變成今日這樣,定是又經歷了什麽變故。

“此事……”楊嬷嬷本欲說下去,她突然耳朵動了動,壓低了聲音道,“改日再說吧,姑娘回來了。她素來不喜歡我提這些,公子,你可千萬別讓姑娘知道我跟你說了這些。”

雲舟點頭。

楊嬷嬷給她遞了個眼色,揮舞手中的菜刀比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你也不能辜負了姑娘,否則,我先剁了你的腦袋!”

“嗯?嬷嬷好大的戾氣,這是為何要剁了阿舟的腦袋?”謝南煙推門走了進來,隐約聽見了楊嬷嬷說的最後一句。

她不緊不慢地将門關好之後,提着一個大竹籠子緩緩走了進來,瞥了一眼窗口處的兩人——楊嬷嬷一手拿着本《孟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菜刀,很是奇怪。

楊嬷嬷正努力想着,該如何回答,雲舟靈光一動,連聲道:“是我……總是背不得《孟子》裏面的幾句話,所以才讓楊嬷嬷幫我背書的。”

“哦?”謝南煙忍笑看着雲舟,“你倒是刻苦,讓我瞧瞧,究竟是哪幾句話?”說着,她放下了竹籠子,走了過來,從楊嬷嬷手中接過了《孟子》,随手翻了一頁。

她的眉角微微一跳,笑道:“是這一頁麽?”說完,她給楊嬷嬷遞了一個眼色。

楊嬷嬷趕緊提着菜刀退了下去。

雲舟順勢答道:“對!就是這頁!”

謝南煙的笑容中多了一絲魅色,她将《孟子》遞近雲舟,“我瞧這兩句很容易背記的,你再念一遍?”

“嗯!”雲舟接過了《孟子》,張口便念道,“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啊?!”雲舟反應過來,好像中計了。

“大清早的,就這一句總也記不得?”謝南煙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一步,酥聲道:“聽我背一遍,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回頭再記不住,相信我,我有一百種法子讓你一次就記得。”說完,飛快地撩了一下雲舟的下巴,“今日我高興,給你抓了山雞,我先讓嬷嬷殺好,送去給劉老頭烤來。”

“……”雲舟呆呆地看着謝南煙提着竹籠子走出小竹屋後,心底湧起了一陣暖流,熨得隐隐發疼。

她啞然失笑,低頭再看《孟子》那句話,喃喃念道:“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雙頰忽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雲舟暗覺不妙,她閉眼甩了甩腦袋,可是——謝南煙湊近說的那一句話一直在腦海中回響,甚至謝南煙酥媚的笑意,也一直萦繞心頭,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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