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阿黃
清寧村離西海不過七日的路程, 越往西海走,謝南煙的笑容就越少一分。與謝南煙相反, 雲舟坐在馬車中, 不時地掀起車簾望向車外,當景物越來越熟悉,雲舟也越來越激動。
謝南煙悄悄地看着雲舟,甚至這幾日的話也少了很多。
雲舟好幾日沒有被這女魔頭欺負,不但有些奇怪,還有些惶恐不安——莫非這女魔頭正在醞釀着其他的“輕薄”法子?
不過謝南煙不主動惹她, 她便不主動挑起話茬, 這樣相安無事, 其實也很好。
“什麽味道?”
馬車外, 突然響起了楊嬷嬷的驚呼。
謝南煙暗握雙拳, 眉心不禁蹙了起來。
雲舟仔細聞聞,搖頭道:“不對啊,這一帶不該有這種焦臭味才是。”她下意識地望向謝南煙,“煙煙, 你聞到了麽?”
謝南煙沒有回答, 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眸光複雜, 是雲舟從未見過的。
雲舟知道她是不想說話,倒也識趣地靜了下來。
她記得從這裏往東再走半裏,便是小漁村的所在。她本想再掀起車簾,看看外面的碧海, 可這焦臭味越來越濃,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子,皺眉道:“煙煙,真的很臭,你一點都沒聞到麽?”
謝南煙坐到了雲舟身邊,歪頭枕在雲舟的肩頭,伸臂抱住了雲舟的身子,微微用了用力,卻還是一言不發。
雲舟越發覺得今日的謝南煙不對勁,她摸了摸謝南煙的額頭,一片冰涼,不禁柔聲問道:“你可是着涼了?”
謝南煙搖頭。
雲舟疑聲問道:“那你今日怎的都不說話?”
“阿舟,別怕。”謝南煙終是開了口,“有我在。”
雲舟聽得雲裏霧裏的,剛欲說什麽,便聽見了外面的犬吠聲。
“汪!汪!”
“是阿黃!停車,快停車!”雲舟激動地大笑,謝南煙松開了雙臂,由着雲舟拿起了腳邊的骨頭,掀簾跳下了車去。
“……”
雲舟卻在看清楚小漁村景象的瞬間,宛若石化一般,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年思寧好似在看戲一樣,指了指前面的一片焦土,淡淡道:“你算是運氣好的,那晚沒有留在村裏,否則,你跟其他人一樣,已經成了焦屍了。”
手中的骨頭滑落在地,雲舟不敢相信聽見的話,她遠遠望着遠處的小漁村,視線中的阿黃漸漸模糊了起來。
阿黃是小漁村唯一活下來的,身上好幾處被火焰燒破了皮,這些日子無人看顧,不但餓得皮包骨,還爛了好幾處。
它看清楚了遠處站着的白衣少年是熟悉的人,便搖着尾巴一瘸一瘸地走了過來,因為害怕雲舟附近的人,便在離雲舟十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半夾着尾巴不斷搖着,不住嗚咽。
“造孽啊!”楊嬷嬷沒想到公子的家竟成了這個樣子,她從牛車上跳了下來,心疼地望着雲舟的背影。
“阿黃……”雲舟澀聲輕喚,因為聲音與往日不一樣,阿黃害怕的往後縮了好幾步。
雲舟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她猛地搖了搖頭,快步走了過去,在阿黃面前蹲了下來,摸了摸阿黃的額頭。
“汪!”
阿黃認識雲舟的氣味,它委屈地搖着尾巴,發出了更濃烈的一聲嗚咽。
眼淚再次湧出,雲舟凄然回頭,“你們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年思寧點頭,“你該感謝大将軍,若不是她派了謝将軍來,你今日已經是孤魂野鬼了。”
“他們一定還有活着的……一定還有!”雲舟驀地站了起來,發瘋似的往小漁村中跑去,一邊跑,一邊高呼着,“舅舅!桑娘!你們在哪裏?桑大叔,桑大娘……阿舟已經長大了……不玩捉迷藏了……你們別躲着阿舟了好不好?舅舅……你從來不跟阿舟玩捉迷藏的……你出來好不好?”
“舅舅……桑娘……我回來了……我們一起去海市賣珍珠……你說了要買烤雞給我吃的……嗚……”
“劉爺爺……我回來吃你的烤雞了……你不給阿舟烤了麽?”
“李大娘……你不要阿黃了麽……你出來看看啊……”
“到底發生了什麽……到底是誰……你們都出來啊……”
阿黃緊緊跟在雲舟背後,跟着她把熟悉的小漁村跑了一遍又一遍。
“可憐的公子……”楊嬷嬷看得心裏一陣酸澀。
謝南煙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她啞聲道:“嬷嬷,就由着她吧。”
年思寧聽出了謝南煙語氣中的異樣,回頭看向了謝南煙,“将軍?”
謝南煙瞪了他一眼,涼聲道:“去拿傷藥來。”
年思寧愕然,“謝将軍的舊傷嚴重了?”
謝南煙冷聲道:“我要阿黃好好活着。”
年思寧瞪了瞪眼睛,“将軍,那不過是只狗罷了,傷藥可都是留給你的……”
“既然是我的,自然我想怎麽用,便怎麽用。”謝南煙一邊說着,一邊從地上撿起了骨頭,沉聲道,“年思寧,有些事好像輪不到你管吧。”
年思寧默然領命,退下去随行的軍醫那裏拿了傷藥回來,雙手奉上。
謝南煙接過了傷藥,對楊嬷嬷道:“嬷嬷,你去海灘上撿個尋常海螺過來。”
“海螺?”嬷嬷愕了一下。
“對,海螺。”謝南煙淡淡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往漁村的方向走去。
年思寧往前追了一步,小聲提醒道:“大将軍吩咐,将軍不可對棋子有過多的……恻隐之心。”
“由着你們冷言冷語,最後把她逼死了,這就是師父想要的結果麽?”謝南煙挑眉反問,反手格開了年思寧,“讓開。”
年思寧只得往後退一步。
謝南煙收起傷藥,走了幾步,又回頭警告年思寧,“我是領了燕翎令出來的,雲舟若是沒保下,我便是失敗了,按照燕翎軍軍規,我該掉腦袋的。”
年思寧沉聲道:“将軍言重了。”
“你懂了就好。”說完,謝南煙便拿着骨頭快步走近了雲舟,阿黃覺察到了有生人靠近,便瘋狂地對着謝南煙吠了起來。
“阿黃。”雲舟頹然喚它,嗓子已是一片沙啞。
阿黃一邊吠,一邊躲到了雲舟腳邊。
雲舟再次蹲了下來,輕撫它的額頭,泣聲道:“別怕……我會替李大娘照顧你……不會再讓誰欺負你了……”
阿黃嗚咽不止。
謝南煙也蹲了下來,将骨頭放在了阿黃腳邊。
阿黃是餓極了,可是生人給的骨頭,它卻一口都不肯吃的,反倒是往雲舟身邊再縮了縮。
雲舟擡起了淚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謝南煙,啞聲問道:“你也……早知道了……是不是?”
謝南煙點頭。
雲舟哽咽欲語,最後卻死死咬住了下唇,任由眼淚簌簌而落。
那晚謝南煙也是中計被人困在箱中,扔入海下的。雲舟怎能問她為何不出手救小漁村?
謝南煙将雲舟摟入了懷中,她附耳輕聲道:“哭出來會好很多……”
阿黃發現謝南煙并沒有惡意,它探前嗅了嗅謝南煙的衣角,又蹭了蹭謝南煙的小靴。
“是誰下的手?”雲舟突然幽聲問道。
謝南煙搖頭,“還在查。”
“舅舅跟桑娘……”雲舟一想到這兩人,心就一陣一陣地絞痛,她話還沒說完,眼淚便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謝南煙微微拉開了她與她之間的距離,溫柔地捏着袖角給雲舟擦了擦眼淚,“這個仇我記下了。”
“煙煙……”雲舟紅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心越發地酸澀揪痛楚,“我以後……只有阿黃一個親人了……”
“它不會有事。”謝南煙生怕雲舟不信她,又加一句,“閻王爺不敢與我這個女魔頭搶命。”
雲舟癟了癟嘴,心頭一暖,“我想……想……”
“都交給我。”謝南煙扶着雲舟站了起來,回頭對着站在村口的年思寧道,“找這兒縣令來,妥善處理漁村後事。”
“……”年思寧眸光一沉。
“你想抗令?”謝南煙挑了挑眉。
年思寧抱拳一拜,按劍退下,“諾。”
雲舟感激地對着謝南煙一拜,“謝謝你。”
“你不也救過我麽?”謝南煙還是頭一次承認雲舟那夜的救命之恩,“就當我還你救命之恩,前面你我算是兩清了。”說着,謝南煙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的阿黃,它看着骨頭想吃又不敢吃,“從今日開始,你欠我一個阿黃的救命之恩。”
雲舟點頭,看見阿黃的樣子,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她蹲了下去,摸了摸阿黃的腦袋,淚聲道:“阿黃……以後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你得好好的……煙煙不會害你的……你快吃……吃飽了才有力氣……”
阿黃聽懂了雲舟的話,搖着尾巴舔了舔骨頭,便兇猛地啃了起來。
謝南煙拿出了傷藥,遞給了雲舟,“上藥的事,就交給你了。”
“嗯……”雲舟哽咽點頭,接了過來,當看清楚藥瓶,她忍不住道,“這不是你的傷藥麽?”
“現在是你的了。”謝南煙說完,回頭看見楊嬷嬷拿着一個巴掌大的海螺跑了過來。
雲舟怔怔地看着楊嬷嬷手中的海螺,她恍然想起那日謝南煙問她的話。
楊嬷嬷柔聲勸道:“公子節哀,身子重要啊。”
雲舟揉了揉淚眼,看着謝南煙将海螺拿了過去,她啞聲道:“你不是桑娘,你不必這樣的……”
謝南煙擦了擦海螺,遞到了雲舟懷裏,“我也不想是桑娘。”說着,她背過了身去,“只是桑娘不在了,我就代她把海螺交到你手裏。”說完,她看了看楊嬷嬷,“嬷嬷,我們走,這兒就留給她靜靜。”
“是。”楊嬷嬷點頭,便跟着謝南煙往村口走去。
雲舟望着謝南煙的背影,心緒複雜,她來不及細思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愫,可她知道,往後的路,除了有阿黃陪她以外,她還有一個煙煙。
“桑娘……”雲舟看着右手上的海螺,想到兒時與桑娘歡樂的點滴過往,她顫然拿起了海螺,移近了唇邊。
“嗚——”
眼淚沿着雙頰滑落,雲舟吹響了海螺,低啞的聲音在小漁村中響徹,像是雲舟對所有人的告別,也像是雲舟對所有人的承諾。
此去京師,定有一日,水落石出,報仇雪恨。
海風微涼,天邊的晚霞染上了一抹猩紅,夕陽落在雲舟身上,她一襲白衣立在焦土之上,海螺為樂,吹響一曲不成調的安魂曲,久久不歇。
謝南煙遠遠望着雲舟的身影,眸底隐隐有了淚光。
“姑娘……”楊嬷嬷小聲勸慰。
謝南煙低頭快快擦去,淡淡道:“我已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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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