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忽然動念
重生以來,賀卿很少去想從前的事。尤其是臨死之前那些事,只要稍微想想,就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悶與絕望。
可是現在她才發現,不去想未必就是忘記了。
那些事是不可能忘記的,不但沒有忘記,它們還刻在她的骨子裏,如影随形。
賀卿靠在車上,緩了好一會兒,才讓心跳平複下來。她拿出手絹,拭去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端正了臉色,這才喚了外頭的玉屏進來伺候。
“真師的臉色不太好。”玉屏倒了一杯溫茶水遞給她,有些擔憂地道。
賀卿閉了閉眼,道,“只是暈車。”
“那真師躺下歇會兒吧,這才剛剛出城,還得走一會兒呢。”因為隊伍太過龐大,速度自然也不會快,走了這麽半天,才剛出了城門。
賀卿抿了一口茶咽下去,将茶盞遞給玉屏,重新靠回枕頭上,閉着眼道,“躺着也難受,你陪我說說話。”
“是。”玉屏應道,“真師想說什麽?”
“我好像沒有問過你的事。”賀卿道,“你是怎麽入宮的,進宮多少年了,家裏可還有人?”
“咱們大楚的宮女都是采選來的,選中之後家裏就能拿一筆錢。家裏揭不開鍋,就送了奴婢去應選。從十二歲入宮,已有五年了。”玉屏道,“走時家裏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如今不知怎樣了。”
“這些年沒有聯絡?”
“奴婢的老家在江南,山長水遠,如何聯絡?”玉屏笑笑。
賀卿睜開眼睛看着她,低聲問,“家裏人送你去應選,從此骨肉分離,你可怨恨過?”
玉屏臉色一白,怔怔地想了一會兒,低頭苦笑,“怨恨又如何?家裏揭不開鍋,留下也沒有出路,說不準什麽時候就餓死了。入了宮,跟着貴人們,不知多好過。”
語氣卻全然不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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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還是怨恨的。”賀卿轉開了眼,盯着車頂裝飾用的彩綢,“便是貧苦人家,窮得揭不開鍋了,也是賣女兒來養活兒子。我們女子生在這個世上,太苦了。”
貴如金枝玉葉,人生只是一場悲劇。賤如貧家女子,多半也只能随波逐流,掙不出所謂的出路。
這究竟是怎麽了呢?
明明大楚號稱承平盛世,不管往前還是往後比,都不差什麽。
“殿下……”這番話不知怎麽,讓玉屏一陣心慌,忍不住開口叫道。
賀卿瞥了她一眼,“你叫錯了。”玉屏慌忙低下頭去,改了口,“……真師。”
這個稱呼叫出口時,她陡然就明白了賀卿說出方才那句話時心中的悲苦,因為就連她自己,在明白的這一刻,也忍不住淚意上湧。
賀卿又道,“玉屏,若是我現在放你出宮,你可願意?”
這一回玉屏露出了絕無任何誇飾的驚慌,她慌忙地跪在車廂裏,一手抓着賀卿的袍角,有些無措地問,“真師,可是奴婢做錯了什麽?”
“沒有。”賀卿一顆心晃晃悠悠,沒有着落,聽到這句話,并不意外,卻還是免不了有些悲哀,她搖頭道,“我不過随口一說。你不想走,就繼續留下吧。”
“多謝真師寬宥。”玉屏連忙抹去眼淚。
賀卿搖了搖頭,“罷了,取書來,我讀一會兒。”
她最近看的不是道經,而是史書。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必須要争分奪秒。那一點因為玉屏而起的遺憾,很快就被無數的文字淹沒,再尋不見了。
沒有人講解,賀卿看起書來也是囫囵吞棗,只能努力跟那份記憶之中的各種觀點對照起來,勉強理解。
她自知這樣肯定會留下很多問題,但眼下也顧不上了。
車子停下時,她才勉強看了半章書,看得頭昏腦漲,整個人還沉浸在書中的氛圍裏沒有回過神來,險些直接磕在車廂上,被玉屏擡手擋了一下。
賀卿回過神來,放下書揉了揉額頭,便聽玉屏道,“真師,到地方了。”
祭壇并非本朝所建,是在前朝留下的遺址上修繕而成,占地極廣、莊嚴恢弘。賀卿站在車轅上遠眺,也不由生出了幾分震撼。不過這種心情,沒多會兒就被破壞了。
作為女眷,她是沒資格入內參加祭祀的。所以沒多久,就有內侍省的人過來安排她們這些人,以免沖撞了前面的祭祀儀式。
賀卿被安排跟皇室宗親們待在一起,莺莺燕燕看起來十分熱鬧。
沒有人對不能參加祭祀一事表示不滿,好像這才是理所應當。不光是這樣大型的祭祀女子不能參加,就是平日裏四時八節各種大小祭祀,大部分女子都是不能參加的。
皇家的女子不能進太廟,民間的女子也不能進祠堂,否則會“玷污”祖宗。
真可笑。
賀卿身處這樣一群人之中,心情越發憋悶。只有她知道,這一切并不是理所應當。在遙遠的先古時代,人類還沒有出現農耕文明,只以打獵和采集為生的時候,曾經有過“母系氏族社會”,因為擁有繁衍能力,女子的地位遠遠高于男子。
而在她記憶中的那個世界裏,經過數次解放,雖然女子還是會因為性別的緣故受到排擠打壓,遭遇欺辱不公,但是跟當下比起來,那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了。
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做主,不分性別、年齡、出身、背景。
賀卿當然知道,那樣的日子不是一下子出現的。它是無數先輩們前赴後繼、抛頭顱灑熱血,付出了慘烈的代價才終于争來的。
可是——可是總要有一個人最先開了這個頭吧?
這個念頭一從她的心底裏冒出來,就再也無法抹去。賀卿的心跳都為之加速,她努力想要按捺,但卻沒什麽用。她問自己,我重生一次,到底想過什麽樣的日子呢?
像上一世那種任人擺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經歷,或許不會再有,但這就夠了嗎?
她不會經歷,只是因為她得到了太皇太後的支持,又主動出家。但将來還會有無數女子步她的後塵,踏上這條悲慘的道路。
不去争,這一切就永遠都不會改變。
只是前路艱險重重,光是想起來就叫人害怕,賀卿也不敢随便下定決心去做。她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年紀不大,見識很少,目光短淺,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程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一直堅持。
周圍的人還在說東家長西家短,賀卿聽得難受,索性起身離席,到外頭去透氣。
這邊的氣氛比較肅穆,也沒人會随便亂走。賀卿找了個角落的地方待着,也沒人發覺,就這麽出起了神。直到腳下的地面開始發生震動,賀卿才陡然清醒過來。
地震了!
直到此刻,她提了許久的一顆心,反倒慢慢落了下來。
更多的人會因為這猝然而來的地震驚慌失措,可是對賀卿來說,地震真的發生,反倒是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
朝堂上之前曾經質疑過張太後,質疑過托夢這件事的所有人,都得重新擺正自己的立場了。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來還有點爽。尤其是那個目空一切以為只有自己是聰明人的顧铮,發現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地震真的發生了,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賀卿想着這個問題,回到了自己之前暫時待着的偏殿,立刻被玉屏抓住,“真師去了何處?太後娘娘遣人來尋您,請您過去那邊伴駕呢!”
“這就去。”賀卿聞言,立刻打起了精神。
祭壇這邊只有震感,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短暫的驚慌之後,就已經穩定下來了。如今最重要的,卻是京城那邊。
賀卿到的時候,報信的人才來,說是京城的地面上裂開了幾條将近半米寬的口子,附近的房屋損毀不少,好在人們早有準備,都逃出去了,只是東西帶不走,損失了一些。
目前軍隊正在巡邏,維持秩序,百姓們雖然略有恐慌,但還在控制之中。今日沒有随駕,而是留守京城的幾位官員請衆人趕快回去主持大局。
“謝天謝地,總算沒出什麽問題。”太皇太後第一個松了一口氣,“這是上天庇佑,歷代祖宗垂憐,才有這個結果啊!”
衆臣少不得跟着說了幾句套話,薛知道才道,“既然祭祀已經結束,地震也發生了,還是須得盡快回京,處置後續事宜才是。”
“正該如此。”太皇太後點頭道,“只是人數太多,走起來也麻煩。不如先行派遣一部分人回京。”
“臣願為國分憂。”薛知道立刻道。
太皇太後搖頭,“薛相有心,只是你年紀大了,豈可如此憂勞奔波?既然不是十萬火急的事,還是交給他們年輕人去辦吧。”她說着轉向顧铮,“顧學士年少有為,此事就交給你來辦。”
“臣謹遵鈞命。”顧铮出列應道。
賀卿擡眼看去,正好對上直起身來的顧铮的視線。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賀卿走到張太後身側,低聲道,“娘娘,宮中也該有個人主持大局為好。”
張太後點頭,對太皇太後道,“母後,如今宮中沒有主位在,也容易生亂。顧大人畢竟是外臣,宮裏的事不好過問。不如叫慧如真師先行回去,打點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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