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自誓發奮
賀卿的車隊跟顧铮走在了一起。
顧學士雖然是個文臣,但身體素質不錯,并不像大部分文官那樣乘坐車轎,而是縱馬奔馳在前方領路,看起來倒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樣。
歷史上記載,他曾經在大楚國破之後奔襲數萬裏之遙,輾轉幾乎整個中國,連橫合縱,說服了各地擁兵自重的割據勢力,一同對抗草原鐵狼族,将異族拒于國土之外。
或許優秀的身體素質,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環。否則光是這遙遙路途,就能讓大部分書生折戟卻步了。
賀卿現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賞顧铮,也認可對方的才華與能力,但是那天顧铮輕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終不能忘卻,對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馬車上,她掀起車簾,看着跑在車隊前方的人,感覺非常複雜。
“真師在看什麽?”玉屏見她總盯着前面,忍不住問。
見賀卿不說話,她跟着看了幾眼,又道,“顧學士的馬跑得遠了些,是否要叫人通傳一聲?既是護衛咱們,怎麽只顧着自己?”
賀卿正要搖頭,轉念一想,又覺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無論如何也該是顧铮沒臉見自己,便點頭道,“也好,你讓人去說一聲。雖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這般縱馬不太安全。”
她怎麽忘記了,以她的身份,雖然不至于壓制住顧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裏不那麽痛快,總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個侍衛打馬追了上去,與顧铮耳語片刻,他轉頭朝這邊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馬,在原地等候。直到賀卿的馬車跟上去,這才駕着馬緩緩跟在一側。
賀卿掀起簾子往外看去,正好對上他的視線。顧铮半點沒有慌亂,雙眸不閃不避地看着她。
兩人對視了片刻,賀卿輕聲問,“到現在顧大人還是堅持那日的想法嗎?”
顧铮微微皺眉,沒有說話。賀卿便又道,“百姓們自然不想被折騰,但若是對他們有好處的事,便是折騰了些,我想他們也不至于會不識好歹,顧大人以為然否?”
這“不識好歹”四個字,顯然是在指桑罵槐,賀卿也根本沒有掩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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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铮低頭想了想,笑道,“道理是這般不錯,可兩個小孩玩耍争鬥時抖落的一點食物殘渣,于地上的螞蟻而言固然是一頓豐盛的大餐,然而這兩個孩子,誰又真的在意蝼蟻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殘渣,翌日卻也可能打起來一腳踩死無數螞蟻。兩者俱是無心,蝼蟻難道還要因為那一點殘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話還十分含蓄,賀卿本以為他會有些顧慮。今日看來,這位顧大人的膽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賀卿哼了一聲,“焉知小孩就不是見地上有螞蟻,故意弄掉的殘渣?只因為有另一個孩子來搶奪,便以為他們要打架,遲早踩死螞蟻,難道就是道理?”
不論如何,好處已經得了,卻再三疑心,這“不識好歹”四個字,賀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顧铮一個人為民請命不成?
這一回顧铮沉默的時間略長了一些,片刻後才緩緩道,“或許是臣想錯了。”不等賀卿高興,他又道,“但臣以為,兩個孩子若能離螞蟻遠些,或是始終和睦相處。雖然沒有好處,但也不至于有壞處,于螞蟻而言或許會更好。”
冥頑不靈!
賀卿意識到,顧铮或許一開始就對她存了偏見,到現在也沒有更改的意思。這種情況下,她說得再多,都像是狡辯,他也總會曲解到別的地方去,多說無益。
她怒道,“難道不動不言,才是對的?”
“這些事自然有別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職,才是正理。”顧铮堅持道。
可能是已經習慣了他話裏有話,這一回賀卿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他表面上說的是每個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實是在諷刺她一個後宮女子,名不正言不順,卻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兩宮之争。
賀卿這幾日也想了許多,此刻腦子轉的很快。
說到底,是因為她觸碰到了禁忌的權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奪的就是這麽一件東西。而這件東西,從一開始就貼上了“女子勿動”的标簽,他們嚴防死守,決不允許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觸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誰在意呢?
賀卿心頭莫名生出幾分憤慨。也許就是因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實事,也的确做了事,卻還是被人誤解,這種情緒也就顯得越發的濃烈。
她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句後世網絡上的吐槽來: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這個突然而至的念頭讓賀卿微微一怔,而後忍不住失笑。這麽一打岔,悲憤的情緒倒是沒有那麽強烈了。
數千年的男權社會,形成了這種觀念與意識,哪裏能說改就改?更不可能因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轉變。這樣的現實才是正常的。
只不過這件事,又勾起了賀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變,也同樣需要漫長而艱苦的鬥争。要不要做這第一人呢?
也許她能做的不多,也無法真正地劈開黑夜,迎來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給後來人指明一條路,也是有意義的。或者哪怕失敗了,她至少曾經争取過,沒讓自己就這麽憋屈的過一輩子。
別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嘗試的……
就從這位顧學士開始吧,總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優越與傲慢。
這樣想着,她便緩聲道,“顧學士當真是端方君子,行事無不循規蹈矩,令人欽佩。這‘各安其分’四個字,說得真好。聽聞顧學士年少成名,但因為薛相壓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顯。如今看來,顧學士也當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顧铮此刻就該繼續埋沒在翰林院裏,沒有個二十年的時間休想出頭。
只需自己打破規則,卻要壓着別人,真是好霸道的規矩。
饒是顧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變了臉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這是自然。薛相也是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盡。若沒有薛相,也沒有臣的今日。”
臉皮真厚啊。賀卿發現,跟他比起來,自己還有許多要學的。
第一條就是不要因為別人的話随意動搖自身的念頭,對錯且不論,當下一定要繃住,否則就是輸了。
第二條,朝堂上的事自己畢竟不懂,顧铮就連滿朝文武都能獨自迎戰,跟他争論這些,根本沒有勝出的機會。若要壓制住他,須得找自己擅長而他不懂的話題。
顧铮不懂的話題……賀卿腦子裏瞬間就出現了自己之前曾經為顧铮可惜過的那五個字:時代的局限。
正好一陣風吹過,一片樹葉從兩人之間飄蕩而過,被車馬帶起來的氣流影響,在空中盤旋着。賀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樹葉道,“顧大人可瞧見了那片葉子?”
“嗯?”這話題跳躍得太快,顧铮有些跟不上。
賀卿很滿意這個反應,含笑問道,“你看懸空的東西,不論是輕如樹葉鴻羽,或重如鐵石,最終都會落到地上,這是為何?”
顧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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