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事情始末
下頭的人把時間卡得很好,前腳幾位宰執進了咨平殿,後腳那個傳信的驿卒就被送上來了。
這樣緊要的消息,自然不是空口白話就能說清楚的。驿卒取出信物和知州唐禮臣請罪的奏折呈上,這才在衆人的詢問下,說出瑞州發生的事。
事情的起因,的确是因為漢白兩族之間的摩擦。
兩族聚居,彼此之間從生活習慣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來已久。
白族人擅騎射狩獵,戰力不俗,但瑞州本地的漢人也同樣彪悍淩厲,不會讓對方讨了好處去。所以這麽多年來摩擦不斷。但因為都知道對方的實力,也想謀求長遠的發展,所以雙方都壓着,不會讓事情真正鬧大。
再加上官府在這種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只要他們能和平相處,別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間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麽時候該鬧,派多少人去鬧,鬧到什麽程度……這些下頭的人或許不清楚,但領頭的心裏一定門兒清。偶爾有些事情,兩族甚至會通力合作,聯合起來對付和糊弄官府。
最輝煌的時候,他們曾經一連擠走了三位當地官員,從縣令到知州都有。其中一位縣令,甚至是死在當地的。
也正是因為那位縣令的死,事情有些壓不住了,朝廷才覺得應該殺一殺瑞州當地的風氣,派了唐禮臣這樣的能吏幹臣過去,希望他能夠為當地帶來一些改變。
當時唐禮臣的其實品級還不夠執掌一州之地,是劉牧川和先帝力排衆議選擇了他,所以他的官職是權知瑞州,這是朝廷為能力強而官品低的官員做出的妥協,可見對他的信重。
唐禮臣也沒有辜負這種信任,到了那邊之後,迅速地審結了張縣令的案子。卻原來這位倒黴的縣令大人,是死在一次兩族鬥毆之中的。
這事兒說起來也是寸了,兩族上百人聚在一起混戰鬥毆,結果兩邊兒都沒死人,就張縣令一個人出事兒了。
雖然瑞州當地的居民一向不服管教,并不怎麽将官府放在眼裏。但死了一個朝廷命官,這事情有多嚴重,他們心裏還是知道的。因此串通起來,将事情瞞得死死地,只報了個意外身故。
唐禮臣費了不少功夫,從內部分化瓦解了對方的聯盟,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因為事先得到了皇帝的授意,為了避免他無法掌控當地局面,皇帝甚至給了他調遣附近駐紮兵馬的權力,所以事情辦得非常順利,唐禮臣不但将涉案人員盡數抓獲,還将滲透進衙門裏,幫着他們遮蔽此事的內鬼揪了出來,撤職查辦。
這件案子本該轟動一時,然而卻正好趕上了先帝駕崩的當口,所以報上來之後一直被壓着,後來也是草草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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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當地,上百人被抓進大牢裏,卻絕不是一件小事。何況被抓的這些人裏,還有好幾個罪魁禍首,在當地的威望極高。所以他們入獄之後,天天都有人來衙門鬧事。後來案子審完,唐禮臣留下了罪魁禍首,其他的人放歸,情況也沒有改善。
因為犯的是死罪,唐禮臣身為知州也沒有處決權,所以等了幾個月,得到朝廷批複,便着手将那罪犯移送京城。
但押解的隊伍才出城,就遇到了埋伏,有人劫了囚車把人犯救走,還幾乎殺光了所有負責押送的士兵,只有兩個人逃了出來。
唐禮臣十分惱怒,不但一直在追捕這名人犯,還下定決心要治一治這些刁民。因此今年赈災的米糧,他并沒有直接發放下去,而是要求以工代赈,讓百姓們出工出力來換取糧食。
這個命令惹得當地居民怨聲載道,十分不滿。又有人故意從中挑撥,聲勢就越鬧越大,最後竟成了民變。
目前瑞州府的局勢是,沖動的百姓們包圍住了府衙,好幾次險些沖進去,幸而有軍隊看守,才堪堪攔住。而外間收到消息的援軍趕來,又将整個瑞州府圍住,要求鬧事的百姓們交出領頭之人,然後各自散去,否則就要将他們當成反賊誅殺。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願意妥協,因此以唐禮臣做威脅,要求官府對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這樣的膠着之勢僵持着。但這種局勢應該堅持不了多久,因為衙門裏沒有儲存足夠的糧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時候局勢必定會發生變化。
唐禮臣在奏折之中請罪,認為是因為自己處置不當,才會激起民變。但對于自己此刻的處境卻沒有多說,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勢鎮壓此事,以免民變最後真的變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經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細究起來,這件事裏唐禮臣自然是沒有做錯的,不但沒有錯,還應該有功。畢竟他圓滿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務。但後來放跑了欽犯,又讓局面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也要有人負責任。唐禮臣是個聰明人,主動擔起了這個責任。
民變肯定是必須要鎮壓的,但是該怎麽鎮壓,派誰去,領多少兵,到了那邊又該怎麽做?
最重要的是,唐禮臣這個被包圍在府衙中的朝廷命官,到底要不要救?
這些就是朝廷諸公要商量的內容了。
“臣以為,從京中派兵,恐鞭長莫及,不如就近從附近州縣調遣兵馬前往,鎮壓民變,營救唐知州。”畢竟是銳意進取的年輕人,顧铮第一個站出來表态道。
劉牧川也道,“正該如此。”
倒是一向主理政事堂事務的薛知道捋着胡須,并沒有立刻說話。
太皇太後轉頭看向他,“薛相公以為如何?”
薛知道這才道,“民變自是要鎮壓的,從附近調遣兵馬,臣并無異議。只是唐知州決策有誤,導致如今的局勢,實在難辭其咎。”
“胡言亂語!”劉牧川忍不住道,“事已至此,唐知州固然有錯,但既然是朝廷命官,那就只有朝廷有資格處置他。若是任由一幫刁民随意打殺了,朝廷的威嚴何在?!”
“話不能這麽說。”參政知事汪同上前一步道,“雖說是民變,但百姓們并未失去理智,更未曾在城中打砸搶掠,只是圍了官衙,要一個交代罷了。若是一定要救唐知州,反倒激怒了他們,很有可能生變,不得不慮。”
顧铮本來還有話要說,聞言眉頭微微一動,正要邁出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
接下來,就是劉牧川和汪同兩個人打嘴仗了。一個說得給當地的百姓一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道朝廷的威勢,以後老實些,免得總是生出事端。一個說民為水君為舟,若是罔顧百姓的意志,只一個勁兒的鎮壓,反而可能會出事。
兩邊都不肯相讓,吵得不可開交。
賀卿比顧铮晚了一點,才慢慢琢磨出了一點門道來。
劉牧川為唐知州張目,一方面是因為這人是他舉薦的,若是唐禮臣有問題,他少不得要受連帶責任。如今薛知道要走了,他身為同平章事,就是政事堂裏位置最高的一個,本該掌握話事權。若是此時出了問題,就永遠沒有更進一步的可能了。
另一方面,卻也是因為他的政治理念本就如此。認為百姓蒙昧,對待他們不能太仁慈,須得時時刻刻打壓着,叫他們生不出別的念頭來。
而汪同此刻站出來,很顯然也是因為他的政治理念與劉牧川相反,同時身為參政知事,也抱着将劉牧川拉下來,更進一步的心思。
但更重要的是,太皇太後始終沒有表态,而從她的神态間看來,明顯是更傾向于汪同那一邊的。
是否鎮壓百姓、是否營救唐禮臣,是如今正在議論的話題,又不是。
牽扯到朝堂鬥争,一切的事就都是小事了。
所以殿內這麽多人,大部分估計都站在劉牧川這邊,但站出來的只有他一個。因為他們還沒有沾上這件事,也不願意貿然站隊。
賀卿的眼神從這些人身上一一掃過,莫名就想起一句話來。
政治都是肮髒的。
這咨平殿裏都是軍國重臣,可有人真正關心那個被關在府衙之中,危在旦夕的唐禮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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