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婦人之仁
“好了!”任由下頭的人吵了一會兒,太皇太後才一拍扶手,止住了下面的争執。
咨平殿設計得十分巧妙,坐在上面的人說話時只用正常音量,傳出去的聲音卻會十分洪亮,不論站在殿內哪一個角落,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當初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工匠們可是花費了不少心思。
所以此刻太皇太後一開口,威嚴頓顯。
劉牧川連忙低下頭,“臣等失儀,太皇太後恕罪。”
他反應更快,是因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也是因為他已經琢磨出來,自己的主張與太皇太後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開口之後,汪同也跟着請罪,态度卻顯得從容許多。
“罷了,哀家也知道你們一心都是為了國事。”太皇太後擺了擺手,“只是瑞州危在旦夕,這樣一味争執,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來!”
太皇太後雖說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間長到十多歲,出門的機會都沒幾次。後來入了宮,就更是只能在這一方天地之間打轉了。雖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經算得剛強,其實見識仍舊有限。
在她的意識裏,民變乃是十萬火急的大事,關系到國家安危,心下自然難以平靜,巴不得立刻找出解決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從不是哪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賢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只能跟朝臣們商量着來。
薛知道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極是。只是是打是撫,得先定下來才是。”
“自然是撫。”太皇太後毫不猶豫道。
避開唐禮臣這個人之後,做決定似乎就變得容易多了。
賀卿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往太皇太後臉上看去,見她表情嚴肅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卻一直在不安地動來動去,忽然生出了一點難以言說的情緒。
都說“聖心難測”,賀卿此刻才終于感受到了一點。
其實太皇太後或許并沒有大家所想的那麽英明神武。只是因為她現在是上位者,坐在那個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會揣摩着她的心思來行事。所以她的每一個動作,不論是大是小,都會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讀,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麽深意。
就連賀卿自己,其實也是如此。因為對方一句話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所以說話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複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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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撇下這些雲裏霧裏的東西不提,太皇太後才剛剛當政不久,根本沒有經歷過幾件事,其實仍然還是當初那個六神無主,不管是薛知道還是賀卿都可以一句話說動她的女人。
雖然是後宮之主,甚至如今還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個普通的女子,身處皇家,或許養出了一身氣勢,于朝政上卻是沒什麽見地的。
所以她現在的表現,也不是贊同誰,反對誰,而是……怕。
是的,怕。
沒有經歷過戰争的人,總是會對它進行無數想象。伏屍遍地、鮮血四濺,人命朝不保夕,這樣的環境,任誰都難以迅速适應接受。
而古往今來,通過起義推翻皇室統治的案例實在是多不勝數。
太皇太後近來正在讀史書,其間一字一句,皆是觸目驚心。所以她對這種□□,從心底裏會覺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變和起義的區別,只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憤怒催使着發動叛亂。她怕這些流民組成的軍隊能一路打進京城來,毀掉這太平盛世,也毀掉她所擁有的一切。
因而面對這樣的情形,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安撫。最好是能毫發無損,一個人都不傷地将這件事解決了。
這種心思,賀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個六七分。因為從她自己的本心來說,想法估計也與太皇太後相去不遠,只想息事寧人,哪裏顧得上會留下什麽禍患,影響日後?
但是賀卿近來潛心學習,又有另一份記憶作為參考,在這上面卻是已經有了不少進展。她知道,朝廷有時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會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劉牧川愚民的态度賀卿不贊同,他的強硬卻是可取的。
大國之威,豈可因為這一點小事,就張皇失措,主動退卻?
而且,賀卿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後所說的安撫策略,就必須要滿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們在憤怒頭上,最恨的人無疑就是造成了這個局面的唐禮臣。而太皇太後對他,也不可能全無芥蒂。畢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驚慌糾結。
賀卿有點擔憂,最後唐禮臣會被舍棄,成為平息暴民之心的犧牲。
可是她雖然适逢其會,留下來旁聽,但在這種事情上,卻是插不上話的,也只能站在一邊幹着急。
生怕下一秒誰就站出來,說出具體的安撫策略,她一時情急,竟是忽然生出了一股膽量,上前一步,站在太皇太後身側道,“事情雖然是十萬火急,但一時片刻也無法解決。已是午膳的時辰了,我見門外內侍來回幾次,只不敢打擾。娘娘和諸位大人不如暫且歇息片刻,用了午膳,再行商議。”
這個提議有些出乎預料,但耽誤了這麽長時間,所有人也的确都餓了。而且在這裏議事,神經必定一直緊繃着,也需要暫時放松。所以太皇太後雖然微微皺眉,對她的打岔有些不滿,卻沒有否定這個建議。
“也好,就請諸位先生先吃茶飯,稍後再議。”她道。
而後便站起身,被人扶着往後頭去了。太皇太後吃飯的流程要更複雜得多,得先換一套衣裳,叫人擺上桌子,上了菜,然後由試菜太監先嘗過,再呈到她面前。每一樣菜都必須動筷子,又都不能吃多。這個過程有十幾人在一旁伺候,十分繁瑣。
幾位議事的大臣也被請去了偏殿。
顧铮刻意放滿了角度,留在最後一個。到門口時,借着側身的機會回頭一看,賀卿還站在原來的位置上,一雙明亮的眸子緊盯着自己,嘴巴無聲張合,說了兩個字。
花園。顧铮跟着重複了一遍,朝他微微颔首,這才轉身出門。
賀卿确定他接收到了自己的訊號,這才松了一口氣,轉身往後面的花園裏去。她在宮中地位特殊,太皇太後沒說什麽的情況下,不管做什麽都沒人管。
到了花園裏,賀卿讓人上了茶水點心,自己就吃了幾塊糕點墊墊肚子了事,而後焦急地等待着顧铮的到來。
她自己也說不好為什麽會選擇相信顧铮。
也許是已經沒有了更好的辦法,也許她還是願意相信,顧铮這人雖然讨厭,但史書上對他的贊譽卻并不假。當下的情形,能夠救唐禮臣的人或許很多,但願意去救的,賀卿只能賭他。
再說,她跟別人也不相識,就算想提此事,也無從入手。
好在過了沒多久,顧铮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裏。賀卿連忙站起身,在亭子裏等候。顧铮卻沒有走到亭子這邊來,只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站定,方便說話,但即便被人看到也不會懷疑兩人之間有什麽。
“真師可是有什麽事吩咐?”時間緊迫,顧铮沒有寒暄,直接問道。
賀卿道,“方才劉大人和汪大人各執一詞,顧大人以為誰更在理?”
顧铮并不意外她的問話,因為他本來就一直覺得賀卿對朝政有着超乎尋常的興趣,一直蠢蠢欲動想要插手。所以聽到這個問題,他眉一挑,反問道,“真師覺得誰更在理?”
“都有理,又都太極端。”賀卿道。
顧铮微微點頭,不甚在意地道,“他們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先這樣說了,接下來才能商量出個折中的法子來。”
這卻是賀卿沒有想過的,她微微一愣,但旋即又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撫為主,顧大人以為,他們會用什麽去安撫瑞州民衆?”
“你想救唐禮臣?”顧铮這回是真的意外了。
經過幾次接觸和了解,他對賀卿也有了一點自己的判斷,不會草率的認為她是抓不住重點,糾結這些細枝末節。或者就算如此,為了救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冒這樣的風險來見自己,也足夠讓顧铮動容了。
身在朝堂,誰都說不清将來會如何。哪一日他深陷困境,是否會有人這樣為他奔走?
救唐禮臣雖然麻煩些,卻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他還需要一個理由,“為什麽?”
賀卿低頭想了想,然後道,“顧大人權當我是婦人之仁,見不得這種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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