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約翰·布朗森的“被迫離開”(這個單詞用得有點兒保守,但是誰在乎呢)就像是一個無形的訊號,這場并沒有太大進展的應急會議終于迎來了結束。
船員們的狀況都不太好,約翰的那些叫喊只是一些瘋話,但還是影響到了在場的所有人。
不安。
猶疑。
惶恐。
茫然。
林希幾乎都可以從那些默默離開會議室的人臉上直接看到那些單詞。而在這些人中,艾麗莎的臉色尤其糟糕,那張姣好的面龐上現在滿是油膩膩的冷汗,嘴唇發白而且很幹燥,頭發亂糟糟的,像是一團雜亂的稻草。
“嘿,艾麗莎,你還好嗎?”
林希還從來沒有見到艾麗莎如此狼狽的樣子,這讓他感到有些擔心。
聽到他小聲的詢問,艾麗莎整個人猛然顫抖了一下,然後才轉過頭來看向他。
林希覺得自己剛才那一聲詢問像是吓到了艾麗莎一樣,這讓他倍感詫異。
艾麗莎可不是那種嬌嬌弱弱的女人,甚至可以說她的意志力與适應能力許多人都要強上許多——她就是那種真正的适合當一艘飛船船長的人。
遷躍失敗這種事故确實很糟糕,但它應該不至于讓艾麗莎變成這樣。
“我……我……我想我只是有點太累了。”
艾麗莎直勾勾地看着林希,她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渙散,然後很快就恢複了正常。
她回過神來,然後語音幹澀地回答了林希。
“你知道的,情況很糟糕。各方面都是。”
她說。
“你現在看上去很不妙……我想你真的很需要一位專業的醫生外加一位體貼的情人陪在你身邊。”
林希努力做出輕松的模樣,他對着艾麗莎柔和地開口:“不過,真幸運,若是我記得沒錯的話,船上剛好有一位名為布萊斯的男性符合這個要求——我送你去他那裏好了,我覺得他大概也很高興能夠看到你。”
艾麗莎的目光微顫,在提到布萊斯之後,她那如同混凝土一般灰敗而堅硬的臉色終于有了些許松動。
但就在這個時候,塔蘭幽靈一般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林希博士。容許我提醒你一下,我和你之間還有一個任務簡報還沒有完成呢。”
林希背對着塔蘭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
他用嘴唇無聲地對艾麗莎唇語道。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為什麽塔蘭還會想起他?
林希本來還以為自己可以渾水摸魚地随便交個文字版的簡報然後以事務繁忙為由趁亂溜走呢。
“我會找布萊斯看看的,別擔心我。”艾麗莎看着林希被塔蘭叫住,她似乎振作了一些,勉強擠出了一個難看的微笑然後對他說道,“……順便,祝你好運。”
說完,她飛快地瞥了一眼塔蘭,然後離開了會議室。
金屬艙門嘎吱嘎吱地在林希面前合攏。
這一刻,偌大的會議室裏只剩下林希與塔蘭兩個人了——光是這個事實就足夠悲慘的了。
林希想到艾麗莎在離開前那疲憊而充滿同情的眼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轉過了身,對上了滿臉陰沉的船長。
“我已經把所有的任務日志都發送到你的個人終端上了,長官。”
林希立刻說道。
無論他對塔蘭的個人感官究竟有多差,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他正在努力表現得順從而友好。
經歷了那樣一場會議,還有約翰·布朗森那突如其來的發狂,用腳趾頭也能知道,塔蘭現在的心情一定相當惡劣,而林希也不打算再給自己招惹太多的麻煩。
塔蘭冷笑了一下。
“哦,你說的是任務報告?啊,抱歉,我還以為那是什麽人錯發給我的中學生作文……你之前在聯合大學裏也是這樣寫論文的嗎?”
塔蘭的語氣裏的輕蔑毫不掩飾。
(哦,忍住。)
林希看着塔蘭,他在心底對自己說道。
(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這家夥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了。)
他心底的那只名為“理智”的小天使努力說服着自己。
“唔,事實上我的論文還上了不少有名的期刊,也許那些專業而頂尖的編輯們對于我的文字表達有着不同的想法吧。”
林希往前走了一步,好讓自己能夠直接與塔蘭對峙。
只不過很快他就把視線從塔蘭的臉上移開了,大概是因為心底對于塔蘭的強烈厭惡,他總覺得塔蘭的面容似乎也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那深深凹陷的眼窩,過度消瘦的臉頰還有從青白皮膚下面透出來的淡紫色血管,配合那雙神經質的,總是微微震顫的眼珠——塔蘭原本就已經長得足夠醜陋了,但林希卻覺得在他進入睡眠艙之前,這個男人看上去似乎還沒有這麽令人作嘔。
林希甚至不太能心平氣和地面對他,哪怕在心底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招惹麻煩也一樣。
聽到林希的回應後,塔蘭的臉部肌肉又抽搐了一下。他似乎還想說什麽,林希前先一步打斷了他。
“哦,對了,我其實也有一件事情想提醒你,我尊敬的船長先生——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只是被派來負責一些簡單的專業工作的‘輔助人員’而非你的船員。我在上船前簽訂的協議裏,我的工作範圍中可不包括這種探索作業還有飛船內部的維修工作。如果你真的對我之前的任務有什麽不滿,我有個更好的建議——派更專業的人下去看看。”
林希微笑着,然後一口氣把話部說了出來。
(哇哦,計劃失敗。)
他心底的那個聲音吹了一聲呼哨。
他确實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但是……你看,事情就是這麽奇怪,有的時候你光是看到塔蘭那張神經質的臉,就會很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更何況,林希發誓自己說的話裏沒有任何虛假或者誇大的成分。
雖然說他在說話時必須假裝自己完不知道那個約定俗成的事情:在一艘太空船上,船長有權利命令并且控制船上的每一個人,無論他是否是船員。
“……”
聽到林希那段毫不客氣的話,塔蘭的表情迅速地扭曲了起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正打算說些什麽。
林希暗地裏握緊了拳頭也做好了準備,他很肯定,塔蘭接下來要說的話肯定不會好聽,而他說不定真的會跟面前這個混蛋直接打起來。
但是……
下一刻發生在塔蘭身上的變化卻讓林希感到有些無所适從。
就在深呼吸之後,塔蘭的身體倏然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林希一直在戒備着塔蘭,因此他非常清楚地注意到了那家夥臉上的明顯變化:男人的鼻翼收縮,嘴唇不自然地抖動着,鑲嵌在深凹眼窩中的那對細小的眼睛猛然睜大,大得仿佛能讓眼球直接咕嚕嚕從眼眶裏滾落出來,然而他的瞳仁卻縮得很小。
“嗬——”
一聲古怪的含糊嘟囔從塔蘭的喉嚨中滾落出來。
但那也只是一個簡單的音節,下一秒,塔蘭的喉頭便哽住了,他整個人就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直直地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林希詫異地看着這樣的他,一個不小心他又與塔蘭對視了。
他發誓自己從來都沒有見過塔蘭這樣的眼神,後者看向他的目光裏有一種古怪到了極點的情緒。
就好像他已經不是他,而是忽然之間在原地變成了一只熊貓或者大象什麽的……
林希覺得,塔蘭倒還不如按照熟悉的套路來呢,如今他這幅模樣反而讓林希身發毛。
一股涼意一直順着他的脖頸往下滑動。
“你……有什麽需要吩咐的嗎?塔蘭船長?”
林希與塔蘭直直的對視了幾秒。
那簡直就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幾秒鐘。
最終,林希率先敗下陣,他的态度軟化了下來,然後他試探性地問道。
會議室裏那破舊的空氣組件還在運轉,它嘎吱作響,拼命地喘着粗氣,然後那噪音與塔蘭逐漸變得沉重的呼吸聲混合在了一起。
林希自己都佩服自己那過于強悍的意志力——要不是有這份意志力,他大概已經奪門而逃了。
塔蘭現在的樣子,還有他的目光……
林希完找不到任何單詞來形容他的詭異,那種粘稠滾燙的凝視比任何恐怖片都要更加令人戰栗。
“離開這裏——滾——”
就在林希以為塔蘭會因為癫痫發作什麽的直接暈倒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間,塔蘭卻又忽然開口了。
他踉踉跄跄地往後退了好幾步,然後對着林希大吼道。
他還是如同往常一樣蠻橫而粗魯,可林希不會錯過他聲音裏蘊含着的困擾與惶恐。
……到底發生了什麽?
林希回想了一下之前發生在他和塔蘭之間的對話。
他完找不出塔蘭忽然間變得如此古怪的原因。
不過,哪怕一頭霧水并且滿心困惑,既然塔蘭這樣直截了當地讓他離開,林希還是求之不得地迅速朝着會議室外走了出去。
只不過,就在會議室的金屬艙門在他身後合攏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了一聲巨響從門後傳來。
很顯然,塔蘭似乎丢了什麽東西在艙門上——林希猜測那應該是他手頭的那把椅子。
而且他很肯定,塔蘭真正想砸的人是他。
“唔……”
林希的困惑前所未有的膨脹,幾乎都要勾起他對塔蘭·伊達這個人渣的好奇心了。
不過感謝上帝,對那個家夥的厭惡最終還是蓋過那點兒好奇。
“誰知道那家夥是不是也精神錯亂了呢?”
林希嘀咕道。
在去找布萊斯和艾麗莎的路上,林希看了看探景窗外的場景。
充斥着窗外視野的還是那些顏色豔麗到像是虛假的古怪生物(若是按照會議上的說法,這裏真的就是那顆as192星球的話,那玩意多少能稱得上是植物),它們就那樣緊緊地簇擁在太陽神號的旁邊,在朦胧的不明霧氣下宛若活物一般緩慢地晃動着。
不知道為什麽,光是看着窗外的那種景象,林希便覺得身上下都不舒服。
這是一個令人發瘋的星球。
這個念頭沒有理由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并且揮之不去。
當他凝視着那些植物柔軟得像是海葵一般的枝幹時,他腦中不斷萦繞的卻是船員們的臉。
布萊斯,約翰,艾麗莎……乃至塔蘭。
他們都與之前完不一樣了。
雖然能夠用遷躍失敗的事故帶來的壓力來解釋他們的失常,但是,在內心深處林希可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哪怕再遲鈍,也應該能隐隐地感覺到,那種若有若無的,晦暗而不詳的氣息正在這艘飛船裏蔓延。一想到這裏,就像是被多毛的蜘蛛爬過了腳面一樣,林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
當然,林希若是能夠看到在那扇金屬艙門後面的場景的話,他恐怕就不僅僅只是打冷戰了。
塔蘭獨自一人待在會議室內。這間封閉的艙室因為其他人的離去而變得空蕩蕩的。
空氣淨化系統還在瘋狂的運轉着,嗡嗡嗡嗡,夾雜着不明顯的金屬斷裂聲。
然而,那股攝人心魂的氣息不僅沒有随着林希的離開而淡去,反而變得越來越濃烈了。
至少對于塔蘭來說是這樣。
徹底鎖死了回憶室後,他再也沒有必要顧及自己在他人面前的模樣。
他倒在了地上,身體緊緊地縮在了一起并且不停地抽搐着。
他的心跳劇烈地跳動,胸腔一陣疼痛,強烈的瘙癢在皮膚下面蔓延開來。
塔蘭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皮膚,他摳撓着,直到指甲裏滿是自己的血液和皮膚碎屑。
那是地獄一般的痛苦,可即便在這種時候,塔蘭依然無法自拔地,像是即将溺水的人渴求着最後一口空氣那樣瘋狂地吸着氣。
他貪婪地汲取着那種氣味。
從林希身上隐隐透出來的氣味。
“嗬——嗬嗬——”
塔蘭的喉嚨裏又開始咕嚕,他的下巴濕漉漉的,他知道自己流了口水。
但他完顧忌不了那麽多了。
他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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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