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林希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遷躍失敗後的第一個晚上夢到那場展覽。

要是在夢中也能保留現實中的思考能力的話,他會把那個夢歸結于那尊詭異的蘇努雕塑,那玩意是在是太過于醜陋,林希承認自己被它吓到了。

當然,也可以把一部分責任扔給約翰·布朗森,如果不是那個老頭的發狂,也不會有太多人想起塔蘭·伊達隐晦的蘇努人血統。

或者還可以把問題歸結于布朗森,那家夥堅定地拒絕了林希讨要安眠藥和鎮定劑的要求,并且一直唠唠叨叨地告誡林希他應該戒掉對這種藥物的依賴……

但不管怎麽說,他就是夢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展會。

哦,需要強調的一點是,那場蘇努人的文化交流展會本身并不是什麽糟糕的事情。

林希和布萊森在那場展會上玩的很開心,偶爾有些時候,林希會在不經意想起自己童年的那個下午。

也許時光本身會給人類的記憶賦予美好的濾鏡,又或者那個時候的蘇努人就是那麽可愛,在林希的回憶中,那場展覽就像是一個幻境一樣奇異,瑰麗而美妙無論哪個細節都透露着一股不可思議的夢幻氣息。

只不過,當時玩得格外開心的林希和布萊斯并不知道,那場蘇努文化交流展是蘇努人與地球人直接交流的最後一個活動。

當時還停留在地球的蘇努人并不知道,那種沒有任何理由的瘋狂當時已經在自己的族群中爆發開來。然而,就在那場活動後不久,留在地球上的蘇努人也陸陸續續地發了病,它們的瘋狂與病态讓它們最終就像是蟑螂一樣凄涼地死在了陌生的星球。

哦……

等等,還是回到林希的夢上來。

回到那場蘇努文化交流展。

林希在夢中茫然地凝視着那被裝飾成類似白蟻巢穴一般的會館。

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挂在會館的外面,是蘇努語。他踮着腳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卻被人留沖撞得跌跌撞撞的,幾乎快要站不穩。

在他的周圍人潮洶湧,孩童興奮的尖叫與歡笑融彙成了這個夢境中嘈雜的背景音。

林希的視野很低,在這個夢裏他還是當年那個沉默寡言的羞澀孩童。

“林希,看啊——等暑假結束以後,我會跟安娜老師說這個——太有意思了——”

然後,布萊斯脆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

一如當年,他拉扯着林希的胳膊,快步地朝着展覽的大門走去。

林希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布萊斯的臉在陽光下就像是融化的冰淇淋一樣看不清五官。

可是他的神态,他的動作,他的聲音都是如此的真實,就像是過去正在他的腦海裏回顯。

林希感到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一種細微的恐懼攝住了他的心神。

他想要離開這,他并不想像是童年的自己那樣熱切而急迫地想要進入到會館中去。

但是,夢境微微一晃,他便已經站在了文化交流展的展廳裏。

人還是很多,只不過當林希放眼望去,那些人也像是布萊斯一樣,面目模糊,容貌不輕,甚至就連身體都顯得臃腫而草率,模糊得幾乎沒有了輪廓,宛若一個心不在焉的三流畫家在畫布上草草點下的顏料塊。

與之對比的是文化交流展的那些蘇努展品,它們安靜地守在夢中的玻璃罩後面,連細如發絲的裝飾紋路都是那樣的清晰。

林希帶着極度茫然和惶恐的心情在偌大的會展展館中走動着。

布萊斯有的時候會按照記憶中的那樣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但更多的時候,只有林希一人。

那些堆滿了蘇努人生活用具的展廳一個接着一個,中間由一條條短短的走廊連接起來,在夢中這個展會就像是偌大的迷宮,足以将一人永生永世地困在那裏。

林希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在那些永不重複的展廳裏走了一萬年,他幾乎快要暈厥過去,當然前提是在夢裏也能暈厥。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來到了一處回廊——是的,舉辦方特意用幾塊展板将原本開闊的廊廳隔成曲折的回廊。

林希看着那幾塊展板,其中好幾塊都很模糊,但唯獨其中一塊——一塊指示牌卻格外清晰。

那上面寫着蘇努星蝶,然後在那行英文下面,有人用格外幼稚的畫筆寫着:我最喜歡星蝶啦!

那行蠟筆字就像是鑲嵌在了展板上一樣想,顯得古怪,格格不入。

但是林希周圍那些朦胧的路人們就像是完沒有注意到一樣。

林希盯着“蘇努星蝶“那幾個字看,心髒怦怦直跳,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某種被野獸盯住的動物,恐慌還有不詳像是小蟲子一樣啃噬着他的靈魂,帶來一種微弱的刺痛感,但是他沒法控制自己在夢中的行為。

周圍的環境融化了,林希已經來到了蘇努星蝶的展區。

人擠着人,人挨着人。

這個寬廣的大廳就像是彙集了地球的人類。

完無法抑制的真實驚嘆就像是浪潮一般在展廳裏不斷地起伏,配合着那些人融化在一起的身軀,整個畫面看上去就像是某個奇怪的實驗性質。

而就這一片嘈雜中,林希聽到了一個特殊的聲音,很古怪,尖細,有種說不出來的味兒。

“是的,沒錯,大家現在所看到的正是我們蘇努星上最為寶貴,最為神聖的星蝶,它也是我們的圖騰與精神象征。而這一只星蝶,是在漫長歲月中罕見地依然保持着活性的個體,我們一般尊稱它為‘親王陛下’,因為它的形态和地位在整個蝶巢中都是僅次于王蝶的至高無上了……”

林希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個聲音走過去。

好吧,夢境總歸是夢境,他總是可以得償所願。

林希可記得當時真正的情況可沒有這麽順利,他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擠到了那只絕世罕見的蘇努星蝶的前面。

但是那個講解員還在那裏,一如既往。

那個身材細長瘦高的蘇努人就那樣站在那裏,四肢修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皮膚慘白,幾乎能透過那青白的皮膚看到他的血管。

時不時的,他彎下身去親切地跟自己周圍的孩童說着話。每當他開口,離得比較近的幾個孩子便會驚嘆着,笑嘻嘻地往身後父母的懷中躲去。

那個蘇努人看上去多麽奇妙啊,不過林希的注意力完沒有放在他的身上。

就在蘇努人的背後,立着林希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鳥籠,當然,那僅僅只是看上去像鳥籠而已。若星蝶只是普通的展覽動物,那麽人們大可以用那種冷冰冰又粗糙的玩意将它困在其中。不過蘇努人們當然不可能那麽做,它們盡可能地好好裝飾了那籠子,哪怕金屬的的物件看上去都足夠好幾個人在裏頭開摩托車了,而它們的裝飾品讓栖息在籠子內的那只生物看上去顯得就像是人類中的貴族那樣奢華,尊貴,帶着高高在上的氣息。

然而,這樣的它卻生處在針對于地球人的展覽之中,這一事實與它的氣質形成了荒誕的對比。

那只名為“親王”的星蝶看上去與人類認知中的蝴蝶有那麽一絲絲相似,但也僅此而已。

泛着無機制光澤的甲殻軀幹,幾乎與一名一米八的壯漢一樣高大而結實。它們有着巨大的水泡狀的紅眼睛與結構鮮明的身體,表面的甲殼就像是擦過的水銀鏡一樣閃閃發亮,曲面将圍觀人類的臉都了反射了出來。而在它的背後,是兩片巨大而飄逸的薄膜。林希簡直看得入了迷,那些薄膜宛若仙女的紗裙一般泛着彩虹一般的霓光,在星蝶猙獰身軀的背後無風自動,柔和地飄動,懶洋洋地變換着形狀與顏色。

那巨大化蟲子一般的身體和那麽美妙絕倫的羽翼組合在了一起,是那樣怪誕,但同時又有一種人類的語言無法形容的美麗——能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那種。

“它很美,對嗎?”

就在林希仰着頭,癡迷地盯着那只巨大的星蝶看時,那個蘇努人忽然鬼魅一般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

林希擡頭看着蘇努人那張蒼白的與地球人十分不同的面孔,沒有吭聲。

但蘇努人看上去并不在意。

它的英文說得十分流利,但是那股濃重的蘇努腔調卻讓它的話語十分難以辨別。

它定定地看着林希,然後忽然咧開嘴,露出了一個笑容。

緊接着,林希看到它轉過頭去,朝着鳥籠發出了一聲長長的,類似于嘶嘶叫的聲音。在那名蘇努人的呼喚下,那只懶洋洋的,似乎正在發呆的星蝶落了下來。

它幾乎就站在林希的面前。

蘇努人伸出手,握住了林希的手腕。

“你想不想摸摸它。”

蘇努人問。

林希還是沒有回答它。

但蘇努人并沒有在乎這個,它就那樣拽着林希的手,迫使他朝着鳥籠的內部摸過去。

林希碰觸到了那只星蝶。

他本來是想撫摸星蝶那如雲,如輕紗,如霧氣般輕柔美妙的翅膀的,可是,就在他指尖伸向星蝶的那一瞬,星蝶的雙翼猛然一抖,在林茂的眼前伸展開來。

呼啦——

在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被星蝶的羽翼所占據。

原本如同煙雲一般朦胧夢幻地羽翼在綻開之後呈現出妖豔的金紅色,肉質的脈絡自星蝶的蟲體噴湧而出,形成無數卷曲的,顫抖的螺紋。

而林希的手,正緊緊地貼在星蝶堅硬粗糙的胸骨之上。

那只星蝶猩紅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對準了他。

“……哇,真是難得呢,這位地球小朋友。星蝶只有在自己非常喜歡的對象面前才會完整地露出自己的翅膀,哈哈哈,我從來沒想過原來它還會在地球人面前展露翅膀……*&……¥&t%$……”

那名蘇努人像是被吓了一跳,它震驚地看着林希然後說道。

而就蘇努人盯着林希走神的那個間隙,星蝶後面那密密麻麻的觸須開始緩緩地朝着人類孱弱而溫暖的孩童蠕動過來。

其中有一根已經碰觸到了林希的手指。

從外表上來看,那些觸須就像是某種果凍一樣,半透明,水潤,帶着彈性,宛若某種孩童食品。

但當它們碰觸到林希後,林希才知道那只是錯覺——

那些漂亮的觸須就像是蟒蛇一樣堅韌有力,纏住他手腕的力量大到幾乎要把他的腕骨擰碎。

林希的臉色煞白。

他想要大哭——就像是所有普通的孩童那樣尖叫和大哭。

但他并非普通孩童。

像他這種孤兒早就習慣了在經歷巨大痛苦時候迅速的閉嘴,安靜,一動不動以免更加糟糕的事情降臨到身上來。

而哪怕他已經成為了布萊斯家的一員,這種天性依然頑固地停留在他的身體裏。

所以他只是本能地凝滞了。

沒有人知道他在那一瞬間的恐慌,林希甚至還聽見了人們友好的笑聲,還有那種帶着濃濃贊嘆意味的驚嘆。

哦,不,或許并不是所有人……

那名蘇努人是知道出了問題的。

林希甚至還聽到他說了很長一段蘇努星語

它帶着假笑的将自己的手也伸進了籠子裏,它靠林茂很近,所以林茂清楚地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像是什麽粗糙的東西在相互摩擦地聲音從蘇努人的胸腔裏傳遞了出來。

那只星蝶也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但自始至終,星蝶完沒有放開林希的意思。

最終,蘇努人朝着自己的同伴喊了起來。

當時還是孩童的林希當然不可能聽懂這段話,不過現在,他卻多少能夠聽懂一點——當然前提是,這段蘇努星語不是他在夢中臆想出來的話。

那名蘇努人說……

我這裏出了問題,我需要幫助……祂認錯了……祂把這孩子當成了自己的配偶!祂正在捕獲祂……這個地球人會死的……麻煩……*……%

那些蘇努語開始變得模糊而含混。

它們聽上去甚至都不太像是蘇努語,而更像是一種高頻率的震翅聲。

這是……*&%……%……你……喜歡……*&%¥物種……

只有零星幾個單詞還勉強處于可辨認的程度。

但它們聽上去比那種摩擦聲還要顯得古怪而晦澀。

而就在那名蘇努人努力向着自己的同伴尋求幫助的同時,林希依然在與那只星蝶對視着。

星蝶的面容正在緩緩發生變化。

它的眼睛,那猩紅色的水泡狀的瞳孔一分為二。

然而從二變成四……

最後,他的眼球變成了密密麻麻們堆積在一起的紅色複眼。

嘶嘶……

林茂又一次地聽見了那個聲音。

“不……

林希明知道這是夢境,但那種恐慌感還是鮮明地在他的身體裏重現了。

他惶恐地看向自己身邊的蘇努人,但是那個人已經消失了。

事實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林茂的身邊已經變成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記憶中的展廳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崎岖而濕潤。

空氣裏的氣味,從會展那種幹燥的,混雜着爆米花味,香水,人的汗臭等味道,轉變成了一種濃稠而濕潤的腥甜味道。

明亮的白熾燈也變暗了——不,它們是消失了。

在發光的那些東西只不過是遍布在天花板的苔藓。

牆壁上出現了規律排放的洞穴,每個都有籃球那麽大,一些乳白色的或者米黃色的半透明蟲卵鑲嵌在那些洞穴的中間。鼓鼓囊囊的,伴随着某種留特殊的韻律而不斷地蠕動。

林希甚至都可以看到那些惡心的蛆蟲一樣的玩意在那半透明的薄膜下面翻轉,輕顫,竊竊私語。

嘶嘶……嘶……

然後那種可怕的高頻噪音又來了。

林希覺那噪音就像是無形的刀子一樣,幾乎能通過聲波的震動直接刺入他的身體內部。

醒過來——

這是一個太過于可怖的噩夢。

林希在夢裏拼命地對自己說道。

但是夢境依舊是那麽粘稠,那麽逼真,那麽……黑暗。

嘶……

手腕上那種粘稠而緊繃的觸感讓林希無法控制地低語出聲。

當然,當他将注意力放回到自己面前的那玩意上時,他已經無暇因為手腕的疼痛而感到恐慌了。

星蝶。

更加确切的說——曾經是星蝶的那玩意——

正在林希的眼前一點一點地蛻變。

黑色的胸甲碎裂了,露出了底下灰白色的甲!

無數蜘蛛腿一般的玩意從甲5牧獎咛繳觯焐母囪垡恢貝傭钔仿擁僥侵瘓薮蟪孀擁母共俊

林希光是看到那玩意便差點兒嗚咽起來。

但是,在這種時候,他甚至無法發出任何聲音——過度的恐懼已經完地哽住了他的喉嚨。

他只能呆滞的站在那裏,像是森林裏那種弱小的只能用裝死來逃生地小動物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任由那“東西“探生出的附肢觸上他的身體。

然後,把他一點一點拉入黑暗。

更加邪惡,更加粘稠,更加炙熱的夢境緩緩包圍而來。

那是連恐懼或者哭泣都不複存在的純粹黑暗。

在那裏,沒有時間的流逝,沒有理智,只有深黑色的連人類的意識都可以完融化掉的某種東西。

而那東西正在啃噬林希的靈魂。

……

“滴滴……滴滴……滴滴……” 從深沉到毫無意識的夢境中被通訊器中拉扯出來是一個十分糟糕的體驗。

而看到通訊器上的召喚竟然來自于塔蘭,這個體驗的惡劣程度可以再加上十分。

林希從那張狹窄,而且在不舒服這一點上做得格外卓越的床上醒過來。他抓過通訊器看了一眼,然後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臉發出了一聲痛苦的低吟……

林希從來沒有覺得有哪次清醒會像是他現在這樣痛苦。劇烈的頭痛讓他在坐起來的那一瞬間差點重新暈厥過去。

林希搖搖晃晃地,花了很久的功夫才勉強離開自己的床。他無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床單,然後便因為床上的那一片狼藉而愣住了。

他的枕頭,床單都濕透了。

枕頭是被眼淚浸透的,而床單上更是活生生地被他自己的冷汗印出了一個鮮明的人形。

甚至他的被子上也有一些可疑的污跡。

林希忍着頭痛與最後提到的那玩意對視了良久。

他有點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哭泣,冷汗,還有別的什麽?

他隐約還記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個噩夢。

但仔細回想起來的話,那個夢境卻是如此模糊而遙遠。

——可那些布料卻能證明,至少在昨天晚上,那個夢境對于他來說實在相當可怕。但這樣又很難解釋被子上的那些污跡。

林希可不記得自己是那種重口味的人士。

“滴滴——滴滴——

就在林希與自己的床鋪大眼瞪小眼的時候,他那該死的通訊器又響了起來。

“去他媽的。”

林希罵了一句髒話,他抓過通訊器又看了一眼。

很好,這一次除了塔蘭的召喚之外,竟然還有艾麗莎的訊息。

林希猶豫了一下,但最終他還是打開了那來自于艾麗莎的消息。

我們在雕像的密封器皿裏發現了點東西,我覺得你大概需要來看看。——信息發件人:艾麗莎

“雕像?”

林希覺得而自己的思維相當混亂。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艾麗莎說的就是那一尊詭異的化石雕像。

艾麗莎在訊息裏說的十分模糊,但林希卻因此而愈發感到心情沉重。

畢竟,艾麗莎知道他的性格。

如果不是真的有什麽非常棘手的問題出現了,她應該會在他被塔蘭大魔王召喚之前透露點詳細的情報好讓他可以順利應付過去。

但現在,艾麗莎卻只是簡單地用“我們發現了點東西“含混地帶了過去。

林希已經有預感了。

“新的麻煩。哈,我就知道——”

他喃喃地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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