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

開學了。

他拎着行李箱,站在昏暗的走廊裏,掏出鑰匙開門。剛剛從崇明島回到家,他現在很累。

與陶璟分離的每一天,都是痛徹心扉的折磨。

錯誤。

他苦笑,将手機裏所有的數據和照片删除,格式化,銷毀。

“陶璟,等我做完這些,我們永遠在一起。”

-------

路口的紅綠燈第六次變紅的時候,顧斬掐滅了手中的煙,從臺階上站起來,撣了撣衣服上的灰,溜達回公寓。正值傍晚下班高峰期,如果不是學校分配給他只要10分鐘就能走回來的房子,以這一塌糊塗的路況,兩個小時也到不了家。

不出意外的話,今晚的工作就是寫教案和做課件了吧。他想。

顧斬今年24歲,自去年從N師大研究生畢業後,就來到了N市人民中學當數學老師,在這個消費水平略高的省會城市,這份工作足以保障他衣食無缺,不過更高檔次的享受卻是無力負擔了。對這份談不上喜歡的職業,顧斬同志秉承着幹一行愛一行的原則,培養着自己對這份工作的興趣,漸漸也自得其樂起來。

電話響了,“畢淮”兩個大字閃爍在屏幕上。

“幹嘛?”顧斬問。

“忙呢?”畢淮聲音中帶着一貫的懶散。

“還行,準備寫教案。”

“江湖救急啊兄弟!”雖這麽說,畢淮的聲音聽着卻一點也不急的樣子。

不管身邊發生什麽事,畢淮永遠是一副勝券在握、不緊不慢的樣子,顧斬催他,“快說。”

“我出了車禍,在市立第三醫院,好像要住院,你幫我拿點錢來,我現在身無分文。”畢淮用“我在你樓下要不要一起來喝酒撸串兒”的口吻講完了這句話,“護士小姐,馬上,馬上,我跟我兄弟說一下病房號……”

顧斬抓起錢包,套上風衣外套,心裏擔憂着畢淮的傷勢,不過就他還能打電話來看,應該不是太嚴重。

病床上,畢淮正用一種幽怨的目光看着剛跑來的顧斬,“怎麽這麽久啊,我覺得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顧斬把繳費單拍在他床頭,“淮啊,做人不能這麽沒良心,因為你的交通事故,路上幾乎是癱瘓狀态,再加上今天醫院人實在是多,我已經是很快了。”頓了頓,“我要是不關心你,我就去做課件了,你在醫院自己躺着吧。”

畢淮半躺着,頭上纏着紗布,透着血跡,脖子上則戴着頸托,看身形病號服下還裹着厚厚的紗布,一只手臂上打着石膏,果然從他的語氣來推測傷情半點也靠不住。

“撞你的人呢?”顧斬在椅子上坐下,給他把被子往上蓋了下。

“好像比我傷得重,還在搶救吧。”畢淮眯着眼睛像是在回想什麽,“可是顧斬,我失去意識前好像看到了司機的臉,不知道為什麽特別眼熟。”

“不會吧?”顧斬說,“你傷到頭記錯了?”

“不不,首先,我沒跟什麽人結仇,其次,只是輕微腦震蕩而已,沒對我的記憶造成損傷。”畢淮揉着眉毛,“我只是單純的覺得這個人我應該見過,還有可能說過話,不過應該是挺久以前的事兒了。”窗外一道閃電劈過,把畢淮本就蒼白的臉色照得又白了幾分。

“應該不久就能知道了吧,交警肯定得找你談話啊,到時候問一下就行了。”

這時門突然開了,“受害者就在這裏了,陳先生。”護士把一人領到門口。

二人同時朝那人望去。六道目光交彙的瞬間,每個人臉上都浮現出愕然的神情。

來人西裝筆挺,肩上有明顯的水漬,精心打理過的黑發也往下滴答着雨水,他的嘴唇抖了抖,“顧斬?畢淮?”

流年不利,時運不濟。八個大字浮現在顧斬的腦海裏,這人他認識——他前男友,陳汀蘭。

“我想起來了!我說撞我那人怎麽那麽眼熟呢!是你哥!叫什麽來着?”畢淮扶着腦袋,思索着。

“陳郁青。”顧斬和陳汀蘭同時答道,陳汀蘭複雜的目光落在顧斬身上,後者裝作低下頭看繳費單的樣子,手卻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他努力鎮靜,越這麽想着越适得其反,索性不再掩飾,道:“你們聊,我出去抽根煙。”

雨落如注。九月份的N市潮氣很重,門口又潮又悶的風裹挾着雨絲飄進來,人身上更覺粘膩。顧斬心裏愈加煩躁。他拿煙的手還在不停的抖着,幾次打火都失敗了。再一想到他的失态都被人看在眼裏,他更是恨極了自己的沒出息。沒錯,在看到陳汀蘭的那一刻,顧斬所有的冷靜和理智全數陣亡。N市這麽大,這到底是怎樣的幾率和不幸啊?

病房裏,畢淮正非常熟練地跟陳汀蘭談着賠償金的問題,他大學學的是法律,這下派上了用場,眉飛色舞地跟眼前的人詳細地解釋着,好像受傷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樣。

“……這些不算完啊,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下我有三個月都不能去律師事務所上班了,”他沉痛的表情根本掩飾不住語氣裏的欣喜,“誤工費三萬塊吧,看在認識的份上給你便宜算了!”

顧斬剛踏進房間門,便被畢淮的不要臉震驚了,大哥你看看你們事務所那門可羅雀的樣子你好意思要三萬麽?你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菜鳥有多少的委托啊?這是敲詐吧?

“好。”被敲詐的一方一副不在意的模樣,“把你的銀行卡號給我,我明天就去打錢。”

陳汀蘭看了眼表,估計是他哥從手術室推出來了,他點頭微笑,“那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顧斬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嘿回神了!”畢淮笑着,“哥厲害吧?”

顧斬誠懇地看着他:“畢淮同志,你這是敲詐吧?知法犯法可不好啊。”

“顧斬同志,你不會是心疼了吧?”畢淮一挑眉,嚴肅道,“你還沒放下他麽?你還嫌他害你害的不夠慘?”他以冷笑收尾,“你也太好欺負了。”

“沒錯啊,我放不下。”

畢淮沒想到友人會這麽幹脆地承認,瞪大眼睛,翻個白眼,“要我是你我早把他扒皮抽筋了,還能讓他活到現在?顧斬你善良過頭了。”

顧斬再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他熬着夜做完了課件和教案後,就到了淩晨兩點,可他卻沒有半分睡意。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從腦海中閃過,從七年前初識,到兩年前決裂,再到杳無聲息地離開。他翻出大學畢業時候照的照片,照片上從左到右是王奕飛、胡奕、顧斬、陳汀蘭、畢淮。五個年輕人勾肩搭背,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開心的笑容。除了陳汀蘭,幾人都是一個宿舍的。那時的陳汀蘭還染着一頭招搖的黃毛,笑得張揚放肆,胳膊搭在顧斬肩上。

顧斬躺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着今天發生的事,他起身,從床頭櫃裏翻出白色的藥瓶,倒出兩片佐匹克隆,沒再去找水杯,直接幹吞了下去。

陳汀蘭沒有想到再見到顧斬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顯然醫院不适合敘舊,就算他想和顧斬說些什麽,也不能在這個時候。

何況,兩個人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說的話了。

他站在雨絲飄零的院子裏,沒打傘。兩年前顧斬離開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恍惚間陳汀蘭看見顧斬拖着箱子決絕離開的背影漸漸清晰起來,和今天他見到的顧斬重合,耳邊仿佛回蕩着那人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很累,你放過我吧。”

他搞不清為何當時二人會那樣收場。在他看來事情還遠遠未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可是顧斬卻沒有任何猶豫地拉黑了他的所有聯系方式,連帶着顧斬的好朋友們也紛紛唯恐避之不及地遠離他。人緣真是不錯——那個人籠絡人心的能力遠在他之上,他陳汀蘭只是仗着自己有兩個傻錢聚集了一幫酒肉朋友,顧斬卻有一群能随時為他兩肋插刀的人。

陳汀蘭唯一欣慰的是今天看到顧斬顫抖的雙手——原來他并非對自己無動于衷。這個顧斬才與當年那個捧着自己的臉說着“我改不了愛你”的有幾分相似,至于那個決絕離開的,更像是自己的幻覺。

手機響了。Battles and Wastelands的歡快前奏流瀉而出。這首歌還是顧斬逼他聽的,當年顧斬愛慘了那個名叫Neo Retros的小衆樂隊。可是陳二少的風格和朋克搖滾更貼近一點。當初打死不聽,分手後設置成手機鈴聲天天聽,這不能不說人總是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陳郁青的聲音從手機那端傳來:“汀蘭,公司那邊處理好了嗎?”

“好了。”陳汀蘭回答,“全部。”

真是一個把工作當命的男人啊。他想。就算傷成這樣,第一個念頭也是公司的事情,被撞的人怎麽樣,賠了多少錢,全然不在那位的考慮範圍之內。

陳汀蘭問:“你感覺怎麽樣?”

陳郁青說:“還好,頭有點暈。”

哥倆又閑扯了幾句,陳郁青以病人需要休息為由,搶先挂斷了電話。

“休息個屁。”陳汀蘭對着手機惡狠狠道,“別以為我沒聽見你讓秘書把電腦拿給你!”

陳郁青躺在病床上,他的“尊容”比畢淮好不到哪裏去,思索了片刻,他再次費勁地拿起手機撥號。

“杜西,幫我查一下晖途律師事務所,晖途,對,近半年來的所有案件的彙總我都要,還有畢淮詳細的個人檔案,一并發到我郵箱。”

窗外,雨聲漸稀,深夜的N市中心依舊繁華熱鬧,某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開始了新的運轉。久別後的重逢不單單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那麽簡單,那些掩藏在更深處的愛恨在雨水的澆灌下準備破土而出,恣意生長。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只是覺得顧斬這個名字不錯,所以就直接拿來當了筆名,和朋友商量了下還是改了一下人稱。

祝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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