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進城
自六月下旬入伏,天氣便是越發的炎熱了,不僅白天熱得人心浮氣躁,便是夜間也不得安歇。
鐘韶趟在床上,臉上的汗水不斷的往外冒,輕薄的夏衣早已被汗水浸透,身下的涼席也早沒了絲毫的涼意,一夜就在她翻來覆去烙煎餅似得過程中過去了。
清晨,天還沒放亮,一夜不得安眠的鐘韶突然間睜開了眼睛。
入目,一片漆黑。
鐘韶半撐起身子坐了起來,瞪大眼也看不清眼前的情景,但她卻莫名生出了一種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
頭有些疼,鐘韶單手撐着腦袋靜靜地坐在床上,并沒有去點燈。也不知是不是昨晚一夜沒睡好,被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影響,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
不過清醒後回頭想想,夢醒之後忘記夢境也是很尋常的一件事,并不用太放在心上。
就在鐘韶撐着腦袋醒神的當口,外面突然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阿韶,快出來,我們該出門了,再不走天就亮了,這兩天日頭可毒着呢。」
天還未亮,楊柳村裏本是一片寂靜,這一聲打破了靜谧,左右并無人聲傳來,卻驚起了一片犬吠。
「哦,來了。」忙開口答應一聲,剛還撐着頭醒神的鐘韶頓時一個翻身從床上跳了下來,破舊的木板床發出「吱呀」的聲響,仿佛随時都有可能散架。
破敗的茅草屋裏只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鐘韶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浸得半濕了,但她并沒有衣服可以換,也顧不得這許多,只簡單的從水缸裏舀了水來漱了口,順便抹了把臉就匆匆跑出去了。
茅草屋外有一圈兒簡單的籬笆,給這破屋添了個簡陋的小院兒。
洗漱過後,鐘韶一邊扭頭把臉上的水跡蹭在衣服上,一邊急匆匆的跑到小院的一角拎起個木籠,然後便再沒耽擱的打開院門出去了。
院門外站着兩個人,一大一小,卻是一對父子,剛才開口喊她的便是那孩子。
「阿韶。」小孩兒笑呵呵的打着招呼。
鐘韶随手将門一帶就跑了過去,沖着兩人喊道:「張二叔,大力。」
此時天還沒有放亮,只隐隐約約能看得見人看得見路。那姓張的漢子點點頭,慣來寡言少語的人只簡單的應了一聲:「嗯,走吧。」說完,轉身向着出村的路上走去。
兩個孩子趕緊跟在了後面,也不怕這黑燈瞎火的,湊在一處便說起了話來。
今日三人一大早出門是要去二十裏外的洛城賣東西的,姓張的漢子是個樵夫,每日都會上山砍柴,隔日就擔了柴去洛城賣。洛城雖遠,但柴木只有擔去了那裏才能多賣上幾個錢,對于村裏的窮苦人來說,這幾個錢便也值得這勞累了。
鐘韶當然不是去洛城賣柴禾的,她年紀小也擔不動那麽多柴禾走那麽遠的路。只是前兩天她好不容易在山上逮了兩只野兔,家中的存糧又告罄了,這才想着進城去賣了兔子換些糧。
張二叔是整個楊柳村去洛城去得最勤快的人了,鐘韶恰好和他兒子張大力關系不錯,于是便央了張大力求張二叔帶她一起去洛城。張二叔本不想帶着個腳程慢的孩子,但看她無父無母的可憐,到底答應了,誰知張大力這小子見了熱鬧,也死活跟着要去長見識。
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帶,總歸今天是走不快了。張二叔受不了兒子鬧騰,最後也答應了,這才有了今早三人同行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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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是繁華的,還不等進城,遠遠地看見那高大的城樓就足以震懾人心。
鐘韶和張大力都是第一次見着這樣高大的城樓,遠遠望見便忍不住駐足。但兩個孩子看着那城樓,心中卻遠沒有想象中那樣興奮激動。原因無他,實在是太累太餓太熱太渴了。
二十裏路并不算近,尤其是對于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來說。
從天黑走到天亮,再從天亮走到日上三竿,夏日驕陽的威力漸漸地發揮了出來,太陽明晃晃的炙烤着大地,連路邊的草木都有些受不了的發蔫,更遑論人了。
鐘韶第一回走這麽遠的路,她清楚的感覺到了腳底的疼痛,不用脫鞋也知道定是起了水泡了。可這還不是最讓人覺得難熬的,最難熬的是那口幹舌燥的感覺——她第一回去洛城,不知道要走這麽久,沒帶水,即便張家父子帶了水分了她一些,這會兒也早已經喝盡了。
舌尖舔了舔幹燥的唇瓣,原本的幹渴并沒有得到半分纾解,鐘韶看着遠處的城樓問道:「張二叔,那就是洛城吧?我們快到了?」
張大力聞言也來了精神,頓時擡頭看向他爹:「爹,還要走多久啊?」
張二叔擔着柴,一身衣服已經汗濕了大半,将原本深褐色的衣服染得顏色更深了幾分。他撩起衣襟擦了擦汗,看着遠處的城樓說道:「走吧,再走一刻鐘。」
一聽還有一刻鐘,張大力頓時就蔫兒了,心中直後悔自己非要跟來。
眼看着張二叔腳下不停的向着洛城的方向走去,兩個小的趕忙跟上,張大力扯着他爹的一片衣角纏鬧:「爹,好熱好渴,進城了給我買薄荷水喝成嗎?」
薄荷水就是薄荷泡的水,最是清涼解暑,裏面還加了糖,帶着淡淡的甜味兒,在這樣的天氣裏向來得人青睐,洛城的大街小巷裏多的是攤子賣這個。
鐘韶聽着也忍不住有些向往,但張二叔顯然不這麽想,他擰着眉說道:「進城了,找點兒井水喝就得了,想什麽薄荷水?!」
薄荷水兩文錢一碗,都夠買兩個饅頭了,這麽金貴,還不是兩口就沒了?辛辛苦苦砍一擔柴來賣,也不過七八十文的進項,哪裏能這般浪費。
張大力苦了臉,卻也不敢找他爹鬧。尋常事鬧一鬧也就算了,他今日跟着他爹走了這一遭,也知道錢來得不容易,他家更不富裕,不能随着性子亂花。
鐘韶看了看手裏提着的籠子,又看了看張大力那蔫頭耷腦的模樣,終是拿胳膊肘捅了捅他道:「大力,等進城把兔子賣了,我請你喝薄荷水。」
張大力聞言眼睛頓時一亮,可是看看鐘韶那黑瘦的小臉,他終于還是塌下了肩膀說道:「算了吧,你家都沒米下鍋了,喝什麽薄荷水啊。進城之後還是聽我爹的,找點兒井水喝吧。」
鐘家和張家不一樣,張家一直那麽窮,而當年鐘家可是十裏八村最富裕的人家,一家子還識文斷字。可惜鐘韶她爹命不好,自從她娘跟人跑了之後,無心家業不說,身體還每況愈下。那麽大的家業,最後都換做了一碗碗的苦藥湯子,直到年前人走了,也就留了那麽個破草房給鐘韶。
鐘韶不記得她娘長什麽樣了,從她記事開始,她的生命裏就沒有這個人。她只記得她爹日日咳夜夜咳,家裏終年萦繞着苦澀的藥味兒,還有那一件件被送去當鋪的東西,一張張賣掉的地契房契,到了年前她爹去了的時候,除了傷心難過之外,她甚至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無論對于她,還是她爹,或許死亡都是一種解脫。
聽了張大力的話,鐘韶頗為豪爽的一笑:「沒事兒,就兩文錢,今日把兔子賣了,咱們明兒再去山上逮!」
張大力聽了,頓時拍着胸脯道:「那明天叫上我,我幫你。」
鐘韶高興的應了一聲,此時的她還不知道,今日過去,她便再沒有上山去逮兔子的機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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