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雙重罪過

那天周末,爸爸開車送姐姐去上學,我和媽媽也跟着去了。

前一天,我央求了媽媽好幾次,說我要看着姐姐步入大學校園的門口。

“周一你就要開始上高中了,高中可是很重要的,你不能耽誤了你的學習。”關于我的任何事情他們都能扯上學習,它像是一塊萬能的磁石,吸住了父母的心思。

學習真的很重要,所以我暑假自學了啊。我拿出這句話來征明我的學習根本就用不着擔心。媽媽在被我磨了一陣兒後就答應了。

周日淩晨五點鐘,周圍還處于一種半亮半黑的混合狀态,一家人就起床了。簡單地吃了點超市裏買的芝麻小湯圓後,就開車出發了。等到了學校後,我們提着姐姐的一大包東西送她到宿舍樓裏,母親幫着姐姐鋪好床鋪,整理衣物,我和爸爸就去學校超市裏買一些生活必需品:溫水壺、杯子、牙膏牙刷、衣架等等。姐姐特意囑咐我買東西要挑她喜歡的樣式,她知道爸爸會在便宜的基礎上按照自己的審美眼光買東西。

超市裏很多學生和家長擠着,我只能強行忍受着人來人往的內心不适感。

中午在學校食堂裏吃,難吃!媽媽不禁為女兒操心起來,怕孩子吃不習慣。姐姐自己顯得無所謂的樣子,說多吃幾次就習慣了。下午辦理好入學手續後,差不多都安排妥當了,我們四個人就在學校裏轉了一圈,我也順便熟悉了一下學校裏的環境。我打算以後有空就來看望流螢。

她上的這所大學給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學校裏很多地方都還在建造中,嘈雜的機械聲不絕于耳,煩不可耐,髒亂汗臭的工人們一身灰塵;行道樹們都幹癟癟地站着歡迎新生,幹黃的葉子枝丫仿佛在預示着夏季之後秋冬的光臨,兀自頑強地不肯回歸堅實的水泥地;宿舍樓也都老舊不堪,舉目所見或大或小剝落的灰白牆皮,樓外灌木雜草叢生,使人不敢随便開窗戶放進蚊子來;某個角落裏還有一個小得可憐的湖,湖面漂浮着一些糜爛的枯葉子,沉寂成一片碧綠色,無風而過,就是一潭死水。

象征着知識的聖殿的宏偉的圖書館沒有被我們發現。流螢的失落由此而生。

爸爸媽媽興許是第一次真正地踏在大學的土壤上,很高興地拍了很多照片留作紀念。他們看在眼裏的并不是不如意的大學環境,而是藏在其中的高深知識,因為後者而包容前者。兩人如同虔誠的基督教徒行走在聖城耶路撒冷,由衷的欣喜和恭敬。

父母用我的獎金給姐姐買了一部手機和一臺筆記本電腦。我也想要部手機,方便可以随時聯系姐姐,但無論怎麽懇求他們都不管用。其中緣由自然是顯而易見的。

看到九月的陽光照在流螢汗津津的臉龐上,突然之間,我也很想早點從高中畢業了。這種想法無關乎于什麽壓力呀、疲累呀或是對大學的憧憬,而是別的什麽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念想。

“你現在自由了,不用被他們管了。”我和姐姐走在前面,小聲地調侃了她一句。“怎麽樣,這自由的空氣還算滿意嗎?”

她沒回答我的話,只是四處張望,像是要記住一樣。我沒從她眼神中讀出審視的态度,所以并不知道她對這個學校是否滿意。

“以後我想念你了,就用QQ聯系你。”

“你有手機嗎?”姐姐高興地問了一句。

“沒有,但我同學有。那個鐵二哥,你見過他的。他有個舊手機,我可以用他的舊手機。”我回頭瞄了一眼父母,竊喜展現在她的眼中。

“弟弟吔,你還是得以學習為主,可別辜負了父母殷切的期望。”姐姐用長我三歲的年紀教訓我,只是那口中的腔調聽起來怎麽也不像“語重心長”這個成語所描述的那樣。“考上名牌大學,讓他們驕傲。”

這句話霎時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時而隐隐作痛。我又不知道怎麽回她的話了。

過了一會兒,我提起另一個話題:“雖然你讀的是經濟學,但你的文學夢可別放棄了。”

“我沒有什麽文學夢,我只是喜歡看書而已。我已經列出了一份書單,打算大學讀完清單上的所有書籍。”她胸懷大志似的模樣看起來實在是好笑。“你知道,沒什麽能比聽別人談起夢想的計劃時更讓人好笑的了。”

“這有什麽關系嗎?”

“有啊。”她彎腰拔起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裏把玩。“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其中就包括自己的夢想。”

“可它是你自己的,只要你自己夠……”我沉吟了兩秒,想要說出一個合适的詞語,“只要自己夠執着就行。”這個詞語我不是很滿意,但說話不必講究詞語是否優美高雅。

她晃動着手裏的草。“你還得說服別人,讓他們相信你。這是非常關鍵的一點。然而,當你說出來之時,他們只會哈哈大笑或呵呵輕笑,自從有了很多鹹魚翻身的故事後,比如劉邦、朱元璋、拿破侖,人們就學得聰明了,他們不會對你的夢想冷嘲熱諷,估計遇上一兩個口是心非的家夥還會在嘴巴上支持你一兩句,然後一轉身,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的不屑一顧。”她用指尖費力地掐掉一截草莖,接着張嘴叼在牙齒間,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怎麽樣,想一個英俊的小子嗎?”

我奪過她手裏的狗尾巴草,偏嘴咬住,然後挂起一絲裝模作樣的冷酷。“英俊的小子在你的眼前。”

不多久,我們就繞完了一圈。

“你的生日禮物我是不是要送你一本書啊?”熱汗沸騰之際,我試探性的話卻帶着肯定的語氣。

“随你的便。”

我搞不清楚流螢看完那麽多的書有什麽用,但她喜歡,我就得讓她心生喜歡。

下午四點鐘,我們留下姐姐獨自一個人将要待的地方,開車回家了。

在街道邊車窗口旁的告別,我看到流螢動了離別的真情,還有媽媽和爸爸。她臉上重新長出了幾顆青春痘,在額頭、在臉頰、在唇角,汗珠浸泡又流過它們,滴在炙熱飄焰的地面上,很快就會被蒸發個幹淨徹底。

我們互相認真地作別。當我從車後窗看回去,她在金黃的陽光裏淌汗。我知道太陽光是由氘和氚聚變成氦而釋放出能量的電磁波,具有波粒二象性。

胡亂而又奇怪的想法。

“太陽光竟然可以被看成是非常細小的粒子。”當我在提前預習高中物理課本上的光知識時,我被颠覆了認知。“好神奇啊!”

“聖潔的陽光驅逐一切的黑暗。”

“那也不盡然。”理性的思維讓我想到一切可能性,“只要某些物質堆積起來足夠厚,它就穿透不進去。”

“比如說呢?”

“比如說地底的洞穴,深不可測的海底,還有一些其他的地方。”

“是的,還有一些其他地方。”她重複道,“還有人的心裏。”

自此我也開始了我一個人的高中求學之路,以後每天的上學放學,都将是我一個人。

早晨醒來,刷牙、洗臉、上廁所、吃飯,然後坐公交車,坐在裏面看清醒中的城市,和衆多學子走進校園的大門,走向高中部。一路上,我都在很豐富地想象很多的畫面:那道彈簧力學物理題、餐桌上的小籠包子和豆漿、那道三角函數公式題、公交車站臺望着車來的方向、那道海水提碘化學綜合題、十字路口走向高中部的大路。還有我坐在教室裏聽課時的黑板上的粉筆字。

我知道自己能很快地适應過來。

可是,随之不久,一個可怕的事實便自顧駕臨在我的大腦裏:我将一個新同學列入了自己所幻想的各種事物中。

當女生站在講臺上競選物理課代表的時候,我臉上的表情不僅僅是驚訝,更多的是熟悉的感覺帶給我輕松的舒暢。她讓我在這陌生環境裏不安的心保持住了均勻的節奏。我停頓下演算的筆杆,以一個大概介于十度到二十度之間的仰臉角度看着她。

所以,在那一刻,我決定競選物理課代表。

在班主任的詢問聲裏,我舉起了拿筆的手。

每課的課代表選兩名,物理課代表的争奪者只有三個人。

其實我對班內的班幹部職務沒有絲毫的興趣。輪到我上講臺去拉票時,我竭力擠出一個微笑給下面的新同學和班主任,報出了我中考時的物理成績。底下一片嘩然之聲,可能有不少人認為我是在炫耀,我根本就不在乎別人怎麽想。最終我平靜地走下了講臺。

另外那位競選人既不擅長言辭,也沒有震撼大家的成績,語不成調地急紅了臉,說了幾句勇敢的話也沒能讓他贏得支持。

每天我和她只在收作業和發作業時有幾句言語的交談,和近距離的身體接觸,其餘時間我們各自坐在一個教室的不同位置學習。我沒想過要和她談個戀愛,我也不知道戀愛要怎麽談,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戀上了她。

這種狀态一直持續了三個月,到了十二月初。可能是我外貌上長得帥,可能是我兩次月考的物理成績和總體成績排名都比她高得多,也有可能是她發現了我看她時的眼神與衆不同,然後自己解密了我目光裏的深層含義等等諸多我能想出來的理由,她對我告白了。

告白是在黃昏。我從校外吃完飯回學校,走在那條“冤枉路”上——從校門到教室,這條路的曲線軌跡沒有絲毫的數學之美——遇到了她。我們在各自在路的兩邊,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促使我倆互相對望,就彼此在漆黑的眸子裏留下了對方走路的姿态。

她斜斜地穿過車道,不得不加快腳步以便趕上我。她見我後的第一句話是問我第一節課上課之前是不是要收物理作業。我說是的。

“試卷最後的那道彈簧力學題你會嗎?”

“我會。”

好歹步速相差無幾,我和她肩并肩走在路上,走在晚霞裏,沒有風揚起她的劉海,沒有枯黃葉正從樹上落下掉在我們身前近旁,沒有歡快婉轉的鳥鳴為我們伴奏。只有一個即将下沉消失的夕陽。

“我喜歡你。”

好突兀的一句告白啊!

我感受到了她告白完後的緊張。“因為物理題嗎?”我笑了出來。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笑。是它自己陡然畫在了我的臉上,這不能怪我。

“啊?”她驚訝地擡頭注視着我燦爛的笑容。我甚至都能聽到她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噗通……

“你不會的物理題我可以教你啊。”一個女生對我告白,我怎麽會表現得如此的鎮定輕松呢?

“這沒關系嗎?”

“有!教人是一件很浪費人時間的事情,但這是喜歡的代價。你知道法國數學家笛卡爾吧,他與瑞典公主的心髒線?”

鐘無鹽被我的笑話逗樂了,她想了一會兒後說道:“我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麽聯系。但我知道法國作家埃克蘇佩裏,他作品裏的小王子的玫瑰花。”

我都不曾想過我應該牽着她的手走一走。我們還是像平常抱着一堆作業走向教室。

我戀愛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戀愛打得我措手不及、猝不及防。我坦坦蕩蕩地接受了它,像個君子那樣坦坦蕩蕩。

直到我面對父母時才開始戰戰兢兢、提心吊膽。

我也沒告訴姐姐,說我戀愛了,是和一個叫鐘無鹽的女生在談高中式的戀愛。

這會不會就是人之常言的愛情,是玫瑰,是猛虎,是疾病,是幸福?

毫無疑問,我是喜歡鐘無鹽的。

但我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态度來對待這份糊裏糊塗的感情,整日裏我甚至都不知道做些什麽來提醒它的存在。我和她一起收作業發作業,我給她講解物理題;我上課認真聽講,自習課上認真寫作業;我下課上廁所,偶爾和她說上一兩句可有可無的話。這和普通同學關系有什麽區別。

我好似被動地接受着女孩兒早晨在學校門口見到我的微笑,我報之以微笑,然後和她一起走向教室,經過十字路口。晚飯和她一起去學校外面吃飯,她喜歡在飯後來一杯奶茶,但我必須得一塊錢一塊錢地節省下來,給姐姐買一本書。她把她的奶茶遞給我喝,我每次都拒絕了。我怕鐘無鹽嫌棄我。我是為她着想。木讷的表現更讓她喜歡我,她開心的身體語言無時無刻不在表明這一點。

晚自習後一起回家顯得多麽無聊。除了多了一個人的陪伴。她活潑的性格、慣性似的言語攪得我沒法獨自思考。

我不能将湧現的不耐煩情緒表露出來。因為我喜歡她,她也一樣。

鐘無鹽比我勇敢。她會主動抓住我冰涼的手,大搖大擺地走,潇潇灑灑地走,得意洋洋地走。我這個成績榮譽榜上的明星讓她很驕傲。

學期快要結束的那幾天,我們下了晚自習,在黢黑的回家路上,她走得很慢,故意磨蹭着步子。盡管我心裏想着早點回家寫作業,我就好奇地問她怎麽啦。

“慢點走吧,我有點累了。”

“不冷嗎?”

“不冷。”她指着不遠處的黑暗,問我:“那團漆黑的東西是什麽呀?我都不記得白天這個地方是什麽了。”

“是怪獸。白天一個樣,晚上另一個樣。”

她真的很勇敢,竟然不怕那些藏在暗處盯着我們的怪獸。

在離校園門口還有段距離的時候,鐘無鹽駐足在一盞路燈下。夜晚十點半裏的學校除了那方向上教學樓亮着的燈光外,就只有路燈為歸家的學子不辭辛勞地照明着前途。她站定在那一盞路燈下,臺階上,摟住我的脖子。

燈在她的背後亮着。沿直線傳播的一片光線掃在我的臉上。

在昏暗但刺目的燈光裏,我極力盯着面前這張不到咫尺的年輕臉蛋,沒有回避,沒有害羞,只有點緊張。我在熄燈躺下後無數次地幻想過和她親吻的鏡頭,和我女朋友美妙地接吻的時刻。在想象中,吻,并不顯得多麽的浪漫,多麽地令人興奮,那僅僅就是一種欲望來臨後自然而然産生的龌龊想法罷了,而我明明知道它很肮髒,卻始終抑制不住。

我親吻着鐘無鹽的唇,可是呢,嘗不出唇上絲毫的味道,眼前這張因為離得太近的姣好面容經過我瞳孔後,在我的視網膜上投射成了一道虛影。下面興奮起的欲望促使我伸出了雙手,緊緊抱住她的背,将她揉進我的懷裏。因為沒有春夏秋冬之分,我能隔着衣物便摸到她背後胸衣的帶子,可能我還會向下游移我不安分的手到鐘無鹽的腰,然後到她的臀;也可能我會伸進她的衣服裏,模摸她小巧的胸部。那種越界的行為都能使我感到大腦皮層某處神經上的興奮,然後傳遞到全身上下。

這一興許是漫長的接吻過程,我想着我做了這麽多的事情,但女孩兒嘴唇的味道,我不知道該怎樣地保留,只能幻想着回味,手心裏也根本沒有真實的觸感來刺激我的大腦。

往往事情的結束就是我趁着深夜白日夢的餘溫,起身到廁所去自我解決一次。那種瞬間釋放出來的舒爽感覺可以帶給我一個香甜酣沉的夢。我心裏不止一次感謝過她。我的鐘無鹽。

此刻,在這裏,鐘無鹽将涼涼的薄唇壓在了我的嘴唇上面。我預想到會有這麽一天,我早早已經演練溫習了無數遍。所以,我并沒有表現得像一個未經人事的小男孩那樣慌張地睜大眼睛,以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盯着女孩兒微閉的眼睛,注視着對方顫動的睫毛,僵住的身體卻不知所措。

真實親吻的感覺好清晰。

我用正常的眨眼速率在如此近距離上審視着鐘無鹽半睜開着的眼睛,搜尋着她漆黑的眸子。我很慶幸昨天晚上有過一次幻想的經歷,不然下面的興奮會使我感到異常的難堪,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對方可能感覺不到,但那樣的難受将會讓我無法正常地邁步行走。聰明的女孩兒自然可以猜出來。何況鐘無鹽還很勇敢,要是嬉笑着調侃我一句,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接。

大概過了兩分鐘吧。兩張嘴互相碰觸着保持不動也真夠無聊的。所以,我輕輕推開了她。我看不到她的臉上是否暈出兩抹害羞的紅,反正是很高興地挽住我的手。

冬夜徐徐而來的微風,吹拂在我的臉上。剛剛那點嘴唇上殘留的氣息瞬間就被裹住消失了,上面冰冷的感覺使我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溫暖剛剛接受女生施與恩澤的地方。我這個動作恐怕是不雅觀或者別的什麽更為适合的詞語來描述,尤其是在兩人親吻過後。她嗔怒地用胳膊肘拍了我一下。

信步走到學校門口,門衛透過玻璃看着我和她相互道別,時間長出了一大截,腦袋在脖子上也轉了一大圈。

當我回頭看到行政樓上挂着的巨大鐘表時,我并沒有留意到時間,內心卻突然升起一陣罪惡感。它在一秒一秒的規律性在提醒我要珍惜時間,無聲地督促我要一心一意地學習,但是我竟然在學校這種傳授神聖知識的地方幹了這麽一件令人口誅筆伐的龌龊事。大人們都會反對的。随後,我看見爸爸停在街斜對面的車後,內心的情緒更深了。

這可能不僅僅是對高尚知識的背叛,更是對父母慈愛的欺騙。

我犯下了雙重罪過。

“冷不冷啊?”我上車後,爸爸發動車子,問道。

晚上回到家,一個大驚喜很快就讓我抛掉了心底的那份矛盾與隐憂。我看到一個女孩兒曲着漂亮的雙腿,後背靠在床架上,在床頭的燈光下認真地看書。

姐姐流螢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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