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笛卡爾的思考
冬早裏是一片迷迷蒙蒙的黑暗,處于半醒半眠之中。若是天氣晴好,還能觀賞到沒下山的淡月。
我的脖子是溫暖的。
我圍着姐姐送給我的圍巾,對着鏡子在胸前笨拙地打了一個難看的結。姐姐在昨天晚上教過我好幾次,她就站在離我很近的面前,手法熟練地給我打了一個很漂亮的圍巾結。我這麽聰明的一個人經過一個晚上卻忘記了手法步驟。
将圍巾拉起到遮住嘴巴,我略微低着頭走在稍顯寂靜的大街上。環衛工人掃帚的勤勞刷刷聲伴在我的身前身後,清掃昨夜剛掉落的黃葉,它們竟然連“歸根”都沒法奢求;時不時駛過的車輛由遠及近、由近及遠地掀起一陣刺耳的嘈雜,不知道開往何處;傾斜的天際盡頭逐漸泛起的魚肚白照在我的前路上,凹凸不平的人行路上,它遠不如馬路來得寬敞平整。我感到了異乎尋常的開心。
早起時溫暖的被窩像是在商纣王耳邊蠱惑人心的妖精妲己,在糾纏着我學習的勤奮,我第一次在睜開眼後想好好睡一次懶覺,想逃掉一次上午的課,哪怕是三十分鐘的早自習也行啊。但我忠誠的身體被堅持不懈的早床習慣練就了條件反射這項後天技能。沒想到,有時候強大的意志力也會被身體的本能反應所折服。
徐徐冷風吹打在我的臉上,揚起我額前的劉海兒。我讨厭它,吹亂了我在清早裏精心弄好的發型。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在鏡子裏面逗留的時間變長了。我開始在乎每次我修剪後的頭發是否符合心意?能使我看起來更成熟些的青色胡須又長長了一點點沒有?臉上的青春痘還是原先那幾顆嗎?喉嚨裏冒出的音調能不能引起大人們的關注,讓他們覺得這個孩子快要長大了,或是正在長大之中?有時,我會認認真真地審視着嬌嫩的臉上那深邃的瞳仁、挺起的鼻梁、抿起嘴唇後的弧線以及左臉上那顆小小的黑痣是否恰到好處,裝飾而點染其中。
我從大衣口袋裏伸出右手,撥了撥眼睛上面亂掉的劉海兒。在學校門口我看見了我的女朋友,這麽巧的相遇是我們約定好的時間的必然結果,并不是老天刻意的安排下的偶然。
“嗨……”我向她打了一聲招呼,如同往常一樣的字眼,但語氣中多了無法掩飾住的高興。
“嗨,男孩。”昨晚上我粗笨地對她的吻的反應并沒有搞壞她的心情。她很自然地走攏到我身邊,挽住我的左手臂後,将右手插進我的大衣口袋中,在口袋這方狹小的空間裏尋到我的手,與我五指相扣。
鐘無鹽冰涼涼的手刺激得我渾身打了一個顫,我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似的那樣,走神了。等她歡快的聲音如同枝頭間鳥兒的鳴啭扯回我游走的思緒後,我聽見她說過幾天就要放假了,問我寒假打算怎麽過。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面對她的提問,回答說像以前一樣,寫完作業後,預習下學期的新課程。
她哦了一聲,接着沉默地和我并肩而行。鐘無鹽語氣裏的失望被我聽出來了。我說的是一個我将要付諸實踐的事實啊,我要怎麽說才能讓她高興呢?我真不知道。
“榮譽榜上的明星啊,除了學習就沒有點其他什麽樂趣嗎?”
我思考了片刻,然後回答:“有啊。我多了一個女朋友,也就多了一份思念的樂趣。”我對自己說出這樣的一句話感到不可思議。
她似乎也沒想到我會說出這麽直接的話來,口袋裏的手像是抓住一件寶貝,握緊了幾分。思念是一道無法計算出來的題目,分分秒秒還是朝朝暮暮?而且什麽是思念,我根本就不明白它的确切定義,直到和我一起上下學的姐姐的離去,我才明白。
是流螢教會了我。
如果說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就是思念的話,那可能我思念的人不少。不過,從事實上來說,并不是那麽一回事兒。
“你的這條圍巾真好看,誰給你買的呀?”鐘無鹽的語氣裏好像有一點懷疑和醋意。
“我姐流螢買給我的。我姐姐昨天晚上回家了。”
“你姐的眼光真不錯嘛!”她松了一口氣。發自內心的贊嘆表明她也想要別人送給她一條圍巾。但可惜的是她是父母的唯一。
作為她的男朋友,我還從沒送過她一件禮物。我想她的生日沒有到,就沒有送禮物的必要和理由。而且,我也沒有錢。我正攢下的錢是給姐姐買生日禮物用的。
流螢和鐘無鹽的生日相差一周。流螢是農歷二月十八,無鹽是農歷二月二十五。
我要怎麽來接她的話呢?
很快我們就走到了教室門口,在進去之前,我摘下我的圍巾,上面還有我殘留下的體溫,然後圍在了她的脖頸上。我并沒有給她打一個結。我想,難看的結她不會喜歡的。鐘無鹽澄澈晶瑩的眼睛像是升起在教學樓後的朝陽,那霞光照在她的側臉,照進她的瞳孔,我看見裏面的世界是那樣的炫目多彩。
如此美麗的畫面讓我呆了呆,我本應該感到高興或滿足的內心卻湧起一陣的失落和遺憾。
這複雜的情緒纏繞了我一整天,從早自習到晚自習下課。
潛藏在某處的害怕與恐懼怎麽才能消除呢?
寒假如約而至。
它并不在我的眼裏有什麽過多過少的變化,可真像孔子比喻的河水那樣,不舍晝夜,我可不會去關注它是怎麽流的,只會在意怎麽去渡過它。
除了姐姐的變化,感覺很巨大。她越來越高深莫測、難以捉摸了。
她變得漂亮了!流螢戴着一頂白色的絨線帽子,帽頂上一個圓球跟着她搖頭晃腦。五官還是原先的五官,臉上的青春痘卻又換了幾個位置。姐姐總是為它們的出現而惱怒,對其皺眉又嘟嘴、抱怨又擔憂,但我卻覺得這是上天恩賜的禮物。我對她說:“它們在臉上招搖,向看見的所有人揮手,就像是你的青春在向他們炫耀。”
姐姐被我說出的話驚訝到了。她笑着說道:“想不到你也能說出這麽有文采的話啊。看來你不光是多了幾根胡子,還多了一份深沉。”然後對着鏡子整理儀容。
我也覺得有文采。
臘月二十九的上午,我們一家人去到農村老家團圓。晚上七點鐘,我們一家六人吃了一頓豐盛的團年飯,然後守在電視機前看春節聯歡晚會。為了應付夜晚的寒冷,爺爺在家裏燃起了一盆小火,上面架了一塊幹柴,我們五個人就圍在這盆火的周圍,借幹柴犧牲自己而換來的火熱驅散掉周身刺骨的寒。媽媽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腿上搭着一件毛毯。
火盆裏幹柴燃起的青煙熏出了姐姐的眼淚,她沒念出兒時驅趕煙霧的“咒語”,偏着頭忍受了不到幾分鐘就被吓跑了。她和媽媽坐在一起。這塊幹柴都還沒有燃盡,媽媽就受不了冷,先去睡覺了。接着奶奶也和姐姐睡進了暖和的被窩裏。我和爺爺、爸爸三人看節目到了十點鐘,終于經不起客廳裏刺骨的寒冷,準備睡覺。
但家裏一共只有兩張床。我和爺爺就到柴房裏臨時搭成的簡陋床上睡覺。七旬的老者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我聞着稍覺得有點厭惡。我們倆人各自蓋着一床厚棉被子,為了防止漏風着涼。但我依舊能嗅到身旁爺爺的體味。
混合着堆積成山的幹柴的氣味兒,不難聞,但也不好聞。
怎麽連呼吸聲也變得老邁不堪,覺着氣體進去爺爺鼻孔時變得沉重許多,就像是一種因沒有充足的氧氣而使勁呼吸一般。夜裏巡視的老鼠不怕祖父的鼾聲,在某些地方逡巡,咬齧歡叫。
它們會不會來咬我的鼻子?我将頭裹進被子裏,只留出一道縫隙來呼吸。
養成深夜才睡的習慣過後,我依舊閉眼不能眠,只覺得全身發熱發燙,想要伸出手腳散熱涼快,卻是害怕黑暗裏那些未知而神秘的東西。屋子後的樹林裏偶爾還能聽見一些不同尋常的聲音,更是能在我的想象之中被放大,一時之間會感到孤立無援,這時便會對祖父渾濁的鼾聲産生親切感。
第二天早上八點,醒來後并沒見到自己缺胳膊少腿,鼻子眼睛耳朵也都還在,證明昨晚是白擔心了。然而,奇怪的是,身臨其境才更有話語權。
祖父不知道幾點起的床,此時不見他的身影,等我穿好衣服在廚房裏看見家人,流螢也起得比我早。我刷牙洗臉後,端起碗吃媽媽和奶奶做好的湯圓。姐姐随爸爸喜歡吃菜餡的,我以前也喜歡吃菜餡的,後來喜歡吃糖餡的了,随媽媽。爸爸随奶奶,媽媽随誰我不知道。我從沒見過外公外婆。
我的意思是在我的記憶之中并沒有他倆的樣貌、身影、言語等能證明它們存在過的無形東西。我媽媽說我是見過的,在我滿一周歲抓周的時候就是在外公外婆的家裏,他們還抱過我。随後的一年裏,兩位老人相繼去世。
姐姐有時候會在我面前提起到外公外婆,她再精妙的語言也讓我想象不出來他們的容貌,更別說喚起我對他們的情感了。
吃早飯的當兒,幾家鄰居也都端着白瓷碗,裏面幾個白胖胖的湯圓坐在屋檐下拿筷喝湯,開始談起新的一年裏的第一場閑話來。
流螢喜歡聽這些農民聊天,十分歡喜,總是端起碗跑到兩家的中央地帶,準備聽着每一句閑話。我總是找不到其中的興趣所在。
農村裏的小孩子歡樂多,買了擦炮到處扔,也不用擔心五花八門的限制,有時候一個沒注意就會被突然的巨響吓一大跳,礙于新年第一天,大人們都不會打罵這些調皮的孩童,或是吓到了前來游蹿的客人,才會輕聲呵斥着他們去別處炸。
在他們漂亮的新衣服裏還裝滿了各家給的瓜子、花生和糖果,幾個人聚在一起,随時随地都可以嗑瓜子、吃花生、嚼糖果,可以不用講究“街道衛生”、“文明形象”。在城市裏,“衛生”的确是一件麻煩事兒,它與崇高的道德不休不止。
我看着那幾個新年第一天才穿上新衣服,卻沾上了贓物的小孩子,瞧着他們滿村的跑來跑去快得像一陣春風,他們大聲的喊叫、歡快的嬉鬧,讓我發出了笑。口袋裏被鄰居裝滿的瓜子花生糖果,走路時在沉甸甸地晃動,當我磕掉一把瓜子,發現我的嘴唇變黑了後,就沒多少心思吃這些小玩意兒了,将它們全都掏出來,放進盤子裏,只留下幾顆我喜歡吃的糖果。姐姐很享受這種安逸閑适的春節,她俨然變成了一個成年人,喜歡鑽進成年人的圈子裏,坐在板凳上,一邊嗑瓜子一邊聽着成年人們之間的閑談話語,偶爾還會插上幾句話,開心地不顧形象大笑。
在男人們的牌桌上,我會看到一兩個熟悉的面孔。幾年前我們曾一起拉長彈弓射鳥兒,就像彎弓射大雕那般壯志豪情,在村子這片戰場英勇的“争奪天下”。他們正值青春的臉龐上竟然有着少許滄桑的痕跡,手掌也變得粗糙不堪,繭生其中;他們喝啤酒、飲白酒,他們打牌抽煙染頭發;他們才十六七歲,他們辍學了;他們再過一兩年就會帶着媳婦兒、抱着孩子,肩上擔負起一個家庭的責任了。
不可避免之時,我會和小時候的玩伴之間會有視線的碰觸,但都很快地識趣地錯開了。誰也沒有提起第一句話來。我找不到話題與他們站在屋檐下土壩上聊一聊、談一談,我不可能提起我的三角函數、力學算式、化學方程式、脫氧核糖核苷酸或者唐詩宋詞、各種語态時态,而他們會一邊抽煙,一邊談起我不感興趣的打工生活、泡妞技巧、打架鬥毆之事。
我和他們有什麽好聊的。
誠懇地講,我心中是看不起他們的。他們是一群沒有知識沒有文化,只配說粗話幹粗話的一些粗人。小時候我的父母就是這麽教育我的,他們成功地給我種下了蔑視“這類人”的種子,但他們自己也屬于“這類人”。
尤其是當其中一兩個青年總是有意無意地将侵犯的目光停留在我姐姐身上而口裏冒出一些不堪入耳的渾話、臉上展露出醜陋又猥亵的笑容時,我更加厭惡他們。
如此敗類不配與我說話,更不配讓我用正眼去瞧他們。
還有什麽可以講的呢?這是我的高傲,或許。
我已經十六歲了!長大了。
繼日而來的大年初二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我們去了媽媽的老家。
母親的老家隔着幾個村子遠,在鋪滿碎石子的窄小土路上開車需要一個多小時。帶着鞭炮、紙錢等一些祭祀物品,颠簸不休、搖搖晃晃讓屁股遭了一次罪。父親将車停在了路邊,然後我們徒步走了一段不太好走的山路,尋到了藏在荒地幹枯深草裏的兩座墳墓。
到了近前,媽媽驚訝地發現,兩座墳前竟然炸過鞭炮、燒過紙錢的痕跡。看樣子,像是幾天前剛祭祀過的。母親已經五六年沒有來看望兩位老人了,她不知道還有誰會來這麽個荒草叢生的野地裏為逝去的親人祭祀。
“興許是哪個鄰居呢。”爸爸在墳前插了三支大拇指粗的深紅蠟香,又點燃了一把細香。
“誰會好心到來給一個鄰居破費,用真錢換冥紙。”母親以一種飽含人情世故的口吻說。
香燭上的細小火點像是夜空裏的星星,明滅不定之中,袅袅青煙騰空而上,還沒行進一寸半尺就消散在其中,離得近了,還能嗅到特殊的香味兒。
我和姐姐站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不懂得這興許是世代相傳的祭祀先輩之禮儀,目光空洞地看着兩座荒草深深的簡陋石頭墳墓,心中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就連母親也早已将往昔的親情哭幹了吧。那時,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恩随着她傷心欲絕的淚兒滴落在墳墓面前的泥土之中,滲透進地下,将感情附着在冥幣上,燒着了陪伴陰曹地府裏的亡魂。
紙錢燒起的餘燼随風飄飛。“像不像白晝裏的螢火蟲?”
“我像不像尼古拉·特斯拉?”
“也許他們都已經投胎轉世了。”姐姐不明所以的一句話很快消散在了山風之中。
“那下世必定命長!”
“你們不過來給外公外婆磕磕頭、拜一拜嗎?”媽媽在墳前回過頭對着我和姐姐小聲喊道。
姐姐應了一聲,然後快步走上去。我愣了一下,然後緊跟在她後面。
我和姐姐跪在外公墳前,磕了三個頭,各自默默祈求了一會兒。接着在外婆的墳前做了一遍相同的事。
媽媽在一邊說:“讓外公外婆保佑你考上一所好大學。”
可能求拜觀音更有效。我心下裏暗自想道。
我不知道我該向兩位逝去的先輩祈求點什麽事兒,腦子裏只有胡思亂想,沒有真心實意地完成這項迷信的儀式。講起來确實很怪異:先輩存世之時,不見兒女子孫俯首屈膝跪拜,反而等到他們乘風歸天後,才對着一堆石頭泥土和棺木枯骨盡德盡孝。
等我睜開眼睛準備起身時,發現流螢還跪在墳前,雙手合十,像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在向金身菩薩祈禱,是那麽的認真。這是流螢除了看書以外的另外一件認真的事兒。
姐姐祈求完後,我好奇地問她:“你向他們祈求的什麽呀?”
她回答說:“家人平安,生活幸福。”
“這麽簡單,花了那麽長的時間?”
“還有保佑你考上一所好大學。”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有點懷疑其中的真假。
“祈求保佑要認認真真的,這是尊重逝去的先人。”随即,流螢收起笑,替換上的嚴肅表情讓我再次打量那兩座墳,和墳前的父母。
過了一會兒,我問道:“你信嗎?我是說迷信,你真的信?”
“信不信是自己的事,你看,媽媽和爸爸很信吶,尤其是媽媽。”
典型的一位沒有經受過科學知識洗禮的農村婦女形象。我在心裏接話。
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讓我突然心生畏懼,我為自己能有這種荒唐輕蔑的評判而感到羞恥。外公外婆的在天之靈會不會聽到我的心聲?害怕的脊背涼意使得我後悔不已,我心虛地看着兩座墳墓說着各種抱歉的話。
我一個接受當代科學知識的人屈服在了“迷信”之中。
“這不是迷信。”姐姐好像看到了我腦海之中的想法。
我有點慌張的反駁道:“你怎麽知道的?”
她好看的嘴角挂起一絲笑意。“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覺得不是。”
我覺得她是書看多了,所以會有這麽些奇奇怪怪的言語。一時之間,我對她這種難以捉摸的話噎得無言以對。
在點鞭炮前,媽媽想用刀割一下墳上的荒草。爸爸嫌麻煩,說都死了這麽多年了,別費事兒了。媽媽堅持要稍稍整理一下,走到附近的一戶鄰居家裏借刀。
我是厭了這周圍的風景,跟着媽媽去看看新鮮的事情。姐姐不知怎麽的也跟在了後面。
走了一裏路,踏進最近一家農戶的院子。
這戶人家只有兩個老人。老頭子穿着厚厚的青衣粗布,衣服褲子無不綴滿大塊大塊的布丁,間雜起來就是灰、黑、青的拼接藝術保暖品,一只手便可握住的腳踝杆子穿着耐髒的灰色長筒襪子,兩只已經掉色的解放破洞鞋在努力而又可憐地為他保存一點溫暖;他是一個篾匠,坐在土壩裏編竹簍,細長的外青內白的竹條兒在他枯槁的手裏靈活地擺來擺去,一寸一寸地圍起來,被繞成高低起伏宛如正弦函數似的波浪形狀。老篾匠編織的手藝活看起來不比縫衣織布差。老婆子呢,穿得倒是鮮豔光彩:上身是一件嶄新的上個世紀常見的碎花腫脹小棉襖,下身突然來一個色彩反差——一條寬松的青色直筒長褲,接着小巧玲珑的腳上亦是一雙看起來簇新的黑色保溫鞋。忠厚老實、誠懇善良的丈夫在新年裏也會點數出幾張一年三百六十幾天積攢下來的錢為自己的心愛的妻子置辦一套新衣服。哪個女人不愛美啊?男人可以不在乎英俊潇灑,但會努力讓自己的女人嬌美如花。她此時右手拿着一根玉米心棒搓着左手的玉米粒,可能是歲月的緣故,讓她的動作看起來遲緩而呆笨。一個小時能不能搓完一根嗎?
土壩邊上還趴着一條看家的大黃狗,遠遠便嗅到我們三個陌生人的氣味,精神矍铄地站起身來對着來客狂吠不休。我被這龇牙咧嘴、一臉兇惡之相的可惡家夥吓住了,不敢随意接近忠誠的衛士為主人守護的領土。姐姐在一旁幸災樂禍。
兩個老人停下說話,用四只凹陷進去的眼睛盯瞧着我們仨。着實是蒼天無情,可憐的老頭老得快要進土了,但他身為一家之主的威嚴還在,粗聲嚴厲地對着大黃狗呵斥了幾句。
大黃狗不甘心似地叫了幾聲後,就止住了兇殘嚣張的氣勢。我被老頭幾句響亮的吼聲震得愣了會兒神。
顯然媽媽是認識這戶人家的,兩位老者的記憶也還很清晰,都沒經過母親提點,就叫出了媽媽的小名。像是荒山野地突迎訪客,夫妻倆很開心,笑起來露出掉了幾顆牙齒的牙龈,就如同小時候換牙齒時一樣的叫人難看。盡管母親極力表示不用客氣,但他們依舊頑固地讓出自己坐的矮凳木椅,熱情地招呼我們仨坐下喝水,老太婆進屋又顫巍巍地端出來一個矮凳子,姐姐連忙迎上去接過。
“坐下喝口水嘛,我進屋去拿點瓜子花生出來。”
“不用麻煩您了,婆婆,我們就來轉轉,等會兒就走了。”姐姐像是深谙其中的客氣禮儀之風,讓我不免臉上發燒。
執拗的老人又慢悠悠地晃進屋裏,少頃,端出來一個矮沿圓瓷盆,裏面有瓜子、花生、糖果。走到我們面前,招呼着我們抓幾把吃,姐姐誠懇地道謝後接過來,然後遞給我示意了一下。我看到幾顆糖果都變質熔化了,瓷盆裏也裹着一層黑灰,本就少的口欲瞬間消失個徹底,于是,向流螢擺了擺手。媽媽站着和老頭子寒暄聊天,看見姐姐遞過來的瓜子花生糖果,象征性地抓了一小把瓜子。
見到湊過來的姐姐,老頭子順勢問道:“這是你家的兩個娃子啊?”
“是啊是啊。”母親笑容可掬地答道。
“呀!五六年沒見,少爺小姐都長這麽大了啊。”婆婆竭力睜開一雙渾濁的眼睛打量我和流螢,也不知道究竟看清楚了沒有。
流螢眉梢帶笑,剝開一顆花生,對着兩老人說道:“您兩老身體還很健朗啊,臉上紅光滿面,是長命富貴之命啊。”
“這姑娘淨說些好話給我們聽。”他的身上還挂着像細線樣的竹條絲兒。“我們自己的命自己清楚得很喲,過不了幾年就得下土了。”
“那怎麽會呢!”
四人閑談起來,也是一方歡樂的小天地,尤其是對兩個老人來說。只不過,我向來不喜歡這樣的場面,所以自顧自地站在土壩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極目遠望對面的山。那條大黃狗可是精明得很,唯獨對我留有戒心,時不時地擡起頭乜斜我兩眼。我很想扔顆小石頭或者木枝過去,逗它玩玩,但又擔心這個狗東西會以為我是在挑釁它,露出利齒來撕咬我。玩逗在相熟之後是增進友誼的行為,陌生時确實可能被誤會成挑釁。
媽媽問起兩位老人最近有沒有看到誰來給自家的父母挂墳燒錢。兩位至少年逾古稀的老人老婦說的話有點含糊不清,可能與掉落的幾顆牙齒有關。
“嗯……前幾天聽見鞭炮響,是有看到一個人來給你父母挂墳燒香,但我們也不認識那個人,以前從來沒見到過。那個男人還在墳前待了好一會兒,然後又去你家的老屋看了一陣兒,最後就開車走了。看他的穿的衣服,像是個城裏人。”
接下來的話被淹沒在鞭炮的吵鬧聲中。媽媽扭頭看着來時的方向,我們都扭過頭去看着來時的方向。一時之間,都默契地等待着鞭炮聲的靜止消失。
“爸爸等得久了。”姐姐調笑了一句。媽媽平靜地附和了一句。
頃刻之後,鞭炮就響完了。被打斷的話也接續不上,說明來意後,媽媽拿着老頭遞過來的一把割草刀就走了。姐姐說去看一下老屋。
“婆婆他們種的紅花生好吃。”流螢捏破殼,放到嘴巴前吸進裏面躺着的紅衣小胖子。
“都這麽大把年紀了,還種地啊。”
“哎,這你就不懂了。”她将果殼随手扔在枯草叢裏,“兩老人種點地不僅是為了自己吃,更是為了他們的生活。”
“生活?難道他們不應該好好享受晚年之福嗎?”我想着為了那幾塊黃泥巴土地而勞累摧殘自己老邁的身體值得不值得。
“不不不,他們靠種地生活了一輩子,要是突然讓他們閑出雙手來反而會使他們不習慣。人家只是想找點事情幹,不想坐在家裏每日腐朽數時間而什麽事情也沒做。這是他們應有的生活,而且對于他們來說,這樣活着才是一種享受。”啪的一聲果殼裂開的脆響,她吸進最後一顆花生裏的三粒紅色果實,“每天努力而有意義地活着。像福貴一樣活着!”
難道不是茍延殘喘地活着嗎?我沉思。
“你講的大道理可真多啊!”
“它自己在而已。”
沒人經營維護的家遲早會傾倒破敗。
坍塌的土磚白牆,腐爛的木頭,生鏽的鉚釘,青黑的瓦片散落在各個地方。眼前所見的頹敗之地,在十幾年前,是一處家,是媽媽濃烈的親情生養陪護的地方。我站在廢墟之上,用腳稍微蹬了一下一堆傾斜的土磚泥牆,一下子便倒塌摔得粉碎。
摔成一堆黃泥,深黃深黃的泥土。它們不小心沾染在了我潔白的新鞋上,是那樣的顯眼。
我刻意避開的,還是免不了被泥沾在鞋上。
新鞋上的黃泥被我從口袋裏拿出的衛生紙擦幹淨了,但仍然留下一道淺淺的黃色痕跡。
“你擦幹淨了鞋幫上的泥,鞋底的泥卻也不得不帶回到幹淨的家裏。”姐姐舉目四望,好像對這兒很感興趣。“我們‘腳踏實地’,哪能不沾泥呀。”她站在另外一邊,高深莫測地盯着屋子中間的一個小水坑。我看見清澈的水底下是鮮豔得發亮的黃泥,宛如一輪被後羿彎弓射下的太陽掉落其中,沾染上了塵世的污穢。
正是如此的,滿眼所見,皆是黃泥。養育了華夏幾千年的黃泥土。
尾随來的大黃狗站在破敗的屋子後面,扭過狗頭深沉地瞧着我們這兩位陌生的過客。先前那般惡狠狠地叫,忠誠地履行自己的職責,現在像是記住了我們身上的氣味,只是一路尾随時刻警戒着。它應該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們的氣味吧。
我們站在一堆廢土前面,黃狗藏起了兇惡尖利的獠牙,那張瓜子臉上怎麽能讀出是什麽樣的表情來。我可不能通過它的眼睛猜中它內心的想法。
一個奇怪的念頭卻在我心頭油然而生,我笑吟吟地問道:“‘狗眼看人低’是哪樣的?”
“你蹲下來試一試不就知道了嗎?”姐姐嗤嗤地笑,好像特別開心。
那位忠誠的家的守護神翹着尾巴,邁開小碎步,在泥地上踏出一朵朵梅花走開了。我不會擅自揣度它的想法,也不願去猜測一條狗的思想。
但今天是新年。它會為了新年而慶祝嗎?
再次從木栅欄的院子前返回經過時,狗沒吠叫,老人們沒發現我們倆。他們正拿起今天新年裏的活計,緩慢而又粗笨又靈巧地各自忙碌着。
我們的造訪使得兩人多了一項談資,興許會從母親的父母年輕時候說起,一直對話交流到我和姐姐談婚論嫁吧。好歹也能為他們解解悶,添點味,幹坐着做事想必也會無聊,言談舉止裏的光陰歲月會過得更快,就像我在思考題目時。
留戀似的回頭看了眼土壩裏的那兩道像是蜷縮起的夏蟬老殼的身影,他們可不能脫掉舊殼鑽出一個鮮活而有力的新生命出來。相反,會一個消失,接着另一個也消失。
是的……走着走着,他們就消失在了我們的背後。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