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自卑裏的勇敢

在放寒假前,李希柘決定買個禮物送給谷雨。禮物似乎是追女孩兒的必備把戲,它的地位等同于玫瑰在戀愛中的浪漫。

谷雨的生日是臘月二十九,他沒法在這天穿越半個中國去給她送生日禮物,也不能保證快遞能準時送到她的手中,所以他決定提前表示自己的心意。事實上,寒假裏他還有其他的事情——他終于想出了自己的兩個刀名,兩個絕絕對對适合他、而且他也很喜歡的刀名。

由此,買禮物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李希柘放大成了這幾天來生活的重點,他一直在糾結着買什麽:圍巾、衣服、口紅、抱抱熊、零食或者手提包包。他不知道送一件什麽樣的禮物給心愛的女孩兒,而且關鍵在于配不配的問題,這有點講究。這個殺手甚至在殺人的時候都沒有這麽讓他糾結煩惱過,想一個問題想得整個人都渾渾噩噩、丢魂落魄。

于是他決定找一個幫手來出出對策。他向李娟發出了友誼的邀請。

他約她平安夜那天晚上一起出來吃飯。因為谷雨的平安夜之約早被人提前預定了。

手機上這條暧昧不清、措詞風趣、含春帶笑的短信撩起了李娟的驚訝、歡喜和慌張,它們先後溢于言表之上,随即內心更是潮湧起一陣又一陣翻天覆地的複雜情緒。她那早已被丘比特的利箭射中的心,此時似乎尋到了一個契機,從而主動将真正的傷口暴露在了室友的面前。

女孩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在以前的日子裏,也只是處于含含糊糊、不明不白的狀态,對室友也只是宣稱為“朋友關系”。

“他約我平安夜一起出去吃飯。”李娟雖然極力控制着激動,但說出來的語調還是暴露了。

短信是她在上晚課時收到的。她選了一門《世界哲學概論》課,為了修滿學分而選的這門課,還聽說這門課期末沒有考試,只要交一篇哲學方面的論文就可以了。“選課”這件小事吧,也不知道是她的運氣好呢,還是純粹是選課系統的概率作祟,她成了班上唯一一個選中這門課的幸運兒。

老師是一個老教授,自此便知“幽默”、“風趣”、“诙諧”等詞語便成為了這門課上希臘英雄和君王眼中的“金羊毛”。所以,能非常認真聽他講解哲學的學生少得可憐。可能這便是哲學的悲哀之處,或者說,這就是哲學的偉大之處。

李娟坐在中間位置——既不靠前,也不挨後;不會被老師特殊照顧,也能恰如其分地看上幾眼——寫數學作業。她平靜地打開手機查看短信,莫名激動地仔細看了三四遍。接下來的時間裏卻是無論如何都寫不進去作業了,轉而将注意力集中到老教授灰白的表情上,心不在焉地聽完了課後,立馬收拾好書包趕回宿舍。

外面徐緩吹拂的冷風使得她打了幾個冷顫,邁開雙腿疾步前行。

“難道他是準備向你表白嗎?”室友問道。

“不知道呀。”李娟聽到“表白”這個詞語,內心頓時湧起驚濤駭浪般的慌張。一時之間,思緒繁雜:要是李希柘在公共場合向她表白,她該怎麽回答他啊?回答是,會顯得自己不矜持;回答不是,會違背自己的本心。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會很讓人害羞的。她肯定會羞得臉紅彤彤的,像個熟透了的大蘋果。光是想起,就讓她渾身爬滿了不自在,但心中明顯的期待只能被自己制造出來的蒼白謊言覆蓋。

“娟兒,你喜不喜歡他呀?”

“呃……有點……喜歡吧!”她憋紅了臉,在室友們的嬉笑聲中,輕聲回答道。

“那就簡單多了,你打扮漂亮一點,然後去見他,他絕對會着迷你的。”

“可我不知道怎麽打扮才能漂亮。”李娟的心窩窩裏藏着一塊放置“自卑”的空間。

宿舍四個人裏就她一個人的相貌差強人意,剛上大學那會兒還不在意,覺得自己經過高三這麽艱苦卓絕的一番努力才考進了一所名牌大學,應該再接再厲,繼續努力學習。然而,往後沒多長時間,她便發現大學原來不僅多姿多彩,還稀奇古怪,她被動地接收了一些“奇聞異事”後,原本在心底紮下根的學習激情僅僅只是長在泥土表層,風一吹、雨一打就歪倒在了路邊,任人踩踏。

班上的男生在背後議論女生的長相和身材,她聽見男孩兒們的“實話實說”——李娟臉上痘痘多,長得不好看,身材還有點胖,胸也小。“關鍵是臉,她的那張臉誰親她誰就會吐,保證是這樣的。”、“她的名字也不好聽啊!”……從此這些話便在她的記憶之中染上了一筆,随着往後自己時常提筆塗畫,以至于在心中就留下了“臉很醜”的标簽。

每天看到室友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走去上課,她心裏可羨慕了,羨慕她們的臉,當然嫉妒的也是同一樣東西。有時候,她甚至埋怨起父母為什麽不給她一副美麗的面孔,每每想到這點,她就覺得父親母親的長相是她難受的根源,也不再覺得父親的愛如山般深沉而雄渾,母親的愛似水般柔弱卻堅定。為了避開和室友走在一起而形成鮮明的對比,她上課都是一個人早早地去,下課一個人遲遲地回。就連周末去食堂吃飯,也很少和她們一起。

鏡子是女人自信的根源,是她自卑的禍害。李娟在廁所的鏡子面前仔細端詳着自己的一張臉,發現臉頰上、額頭上的青春痘異常嚣張地霸占在侵占而來的領地中,她的心裏總是會升起一股憤怒,然後就對着鏡子裏的自己一顆一顆地擠出痘痘裏的膿。她想起曾看見她們和男朋友一起手挽着手散步在校園裏的湖邊,擁抱在常春藤的大樓前,手指上就會加重力氣,指甲都陷進了肉裏,一點一點地将裏面可惡的白膿擠出來,直到流出來的只有鮮紅的血,才罷休。

等到她心滿意足地打敗了敵人,卻也使自己受了傷痛,臉上多出了一道道的指甲印,還有一點一點的小疤痕。

化妝品是女人自信的資本,她也期待着從化妝品上找回強大的自信心。她在醒來睡前花掉一兩個小時用進口的洗面奶洗臉,然後塗抹上各種針對痘印的乳膏之類的東西,每天在醒來之後,第一時間就是仔細觀察自己的臉有沒有變化,痘痘是不是變少縮小了?痘印是不是消失變淡了?肌膚是不是比以前更水潤光滑了?她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自己變美的那一天,就像醜小鴨變成美麗的白天鵝那樣給她一個巨大的驚喜。

但是,痘痘們還是如雨後春筍般接連冒出來,晃悠在人類最不需要遮擋的地方。這青春期的罪魁禍首使得多少少男少女們煩惱不休,間接引發了自卑羞憤的狂潮。

“醜姑娘”的善良是一個無法掩蓋的閃光點,李希柘無意間與她成為了好朋友。但她卻不止想成為朋友。

她喜歡和李希柘一起在校園裏散步,慢悠悠地散步,像情侶,沿着南荷湖的石子路,走在柳樹垂下的枝條綠葉裏。他們兩人已經聞過金桂、銀桂濃烈醉人的香味兒,她想在來年四月櫻花綻放的季節裏讓他給她拍照,一起坐在木椅上看淡薄淡薄的流雲。是的,這幾個月來,她已經喜歡上他了,喜歡上那個迷人的男生了。李希柘第一次在道謝時對她笑的那刻,她覺得他的笑容特別的好看,尤其是一雙靈動的眼睛,淺淺的眼眶裏仿佛擋不住流出來的笑意一樣,挂在了眼角眉梢上,接着便流滿了男孩的整張臉。

如果李希柘是我的男朋友就好了!她總是這樣幻想,在深夜睡不着覺時,在聽課無聊發呆時,在看到其他情侶依偎在一起時。她幻想着挽住男孩子的手臂逛校園的櫻花小街、桂花廣場,累了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一起分享冬日裏暖暖的陽光,他們甚至還可以親吻,親吻在春風裏。她非常好奇與戀人初吻的味道。

“我們可以幫你啊。”

下午三點鐘,李娟洗了一個長達四十分鐘的澡,然後哼唱着歌兒對着鏡子吹幹濕濕的頭發。她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任憑室友的手在她的臉上碰觸塗抹。等她睜開眼睛,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确實美多了。這簡直不可思議。

到了晚上六點鐘,她換上一件粉紅色的毛衣,外面穿上一件帶花白色的齊腿衣服,系上室友的圍巾,最後還戴了一頂時下流行的可愛帽子。她在室友的鼓勵聲中踏出了宿舍,走下了大樓,心髒開始在胸腔裏作怪作亂,随着她一步一步地接近李希柘,那莫名突兀起來的緊張越來越強烈。她深呼吸着強行壓制下去,邁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留意着路上行人的目光裏是否含着別有韻味兒的意思。

六點半鐘,她來到校園門口。

李娟站定在龍飛鳳舞書寫着學校名字的條形石刻旁邊,另一邊是不知名的藤草,她靠近陰影之中,一個一個審視着周圍人群的身形,搜尋李希柘可以點亮黑夜的笑容。

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太呆滞、太學究,她特意取下了平時戴的近視眼鏡,所以她不得不眯縫起眼睛努力又努力。朦朦胧胧昏暗的四周裏,沒有找見李希柘的身影,來來往往都是陌生的臉孔和表情,聽到的盡是些不痛不癢的言語輕談。

如果他沒找見她,他會給她打電話的。李娟移步到一棵樹下以避讓開穿梭來去的青年男女,她耐心地等待着,等着時間分分秒秒地消失不見。

夜晚的冷風不斷侵襲着她孤寂的身影,她只感覺到臉上被風吹得冰涼冰涼的,鼻子裏有點發癢,似乎要流清鼻涕了。

在他的面前流出鼻涕,樣子會很難看的。她提起手提包——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冰冷得快要失去知覺了——她将通紅的雙手曲在嘴巴前,接連從喉間呼出幾口熱氣暖一暖冰塊似的手,然後拿出一包紙,抖動着艱難抽出一張,展開,對折,擤鼻涕。

聲音很難聽也很響亮,但她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總好過在他面前擤這惡心的東西強。

事實上,她并不感覺到十分的冷,只是手太敏感脆弱了,因為它們離心髒太遠。她只希望自己精心花了三個小時打扮的樣子沒有白費,若是能讓李希柘的眼睛裏出現驚豔的神情,她會感到很開心的。他的笑容真的讓她很着迷。

熟悉的手機鈴聲響起在冷風裏,她急切地打開包,然後拿出手機放在耳邊。她說話時嘴唇連續哆嗦了好幾下,電話那頭好像沒有聽出來。

“喂……我到了啊。嗯,是啊,在校園門口呢。”

“好的,不用着急,不用着急。嗯好,拜拜。”

姑娘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的悅耳。病态的情感如此折磨着她的軀體,她卻心甘情願地甘受折磨,是她太偉大了啊。

等兩個人見面時,快要到七點了。可憐的姑娘在寒冷中等了幾乎半個小時。盡管如此,李娟還是給了他一個僵硬的微笑,然後跟在李希柘的身後走。

他怎麽能理解這個笑容的深意,盡管他曾深有體會,處在另外一種境地上,也變得盲目不堪了。

“實在是對不起啊,讓你等了這麽長時間。”李希柘回眸一笑,語氣中的歉意并沒有顯得很真誠。他為了多和自己喜歡的女孩兒待一會兒而忽略了喜歡自己的女孩兒,讓她也多待了一會兒。

“沒關系,沒關系。我沒等多長時間,我也是剛到一會兒,六點五十才到的。”李娟雙手提着包,通紅的手還暴露在刺骨的寒冷之中。她從側後面仰望着李希柘,發自內心由衷的說道。

身前這個讓姑娘傾心的家夥絲毫不在意地一前一後交換着腳步的順序,這個混蛋好像并沒有留意到李娟時不時地在吸鼻子,卻沒心沒肺地自顧自地在人群裏穿梭自如得像一條游魚。

可憐的女孩兒都來不及擤鼻涕——又惡心又惱人的東西從鼻孔深處鑽出來——她只得吸一次,再吸一次,接連吸下去。凡是感冒過的人都知道流鼻涕的窘迫相有多難看,吸鼻涕時是多麽的讓人有失風度優雅。女孩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如何盡量加快步速跟在他的身後一步左右的距離上,還得閃避過迎面而來的人流,也避免不了磕磕碰碰。

他們來到一家火鍋店前。李希柘徑直推開厚重的玻璃門進去了,李娟小跑幾步,但還是沒有趕上被推開的門而擠進去,她被彈回來的玻璃門撞了一個趔趄。站穩後,她騰出一只手來,使勁向裏推門——瘦弱的女生哪來的力氣推開門,嬌弱得都擰不開瓶蓋。還沒恢複體溫的手抗議罷工,殘留下的些許力氣不足以撼動面前的這重障礙。直到站在門裏邊的年輕服務員注意到了門外姑娘的難處,趕緊上前幾步從裏面拉開了門。

“不好意思啊,我剛剛沒注意到。”服務員帶着十足的歉意說了一句。

“沒關系。”李娟僵硬的嘴角努力地扯出一個笑容來,接着急沖沖地跟上前面的李希柘。

“大冬天的,只适合吃火鍋。”李希柘笑呵呵地說道。

“嗯,我也這麽覺得呢。吃火鍋可以讓身體暖和暖和。”

坐在溫暖的店裏,李娟将包擱在一旁的椅子上,然後将雙手揣進口袋裏,她并沒有脫下圍巾、摘下帽子。在等待上菜的這十幾分鐘裏,她的手掌恢複了原來的白皙的顏色,知覺也重新蔓延到了手指上,然後她摘下帽子和圍巾放在一旁,在躊躇了片刻後,又起身略顯扭捏地脫掉了外衣。她把手肘交疊着放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前傾,努力挺起微微隆起的胸脯。

透過火鍋蒸騰起的霧蒙蒙的水汽,她偷看着李希柘,每次都是假裝不經意地将視線移到他的臉上,然後又刻意回避掉他對視而來的目光。她特別想和對面的人說說話,卻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話題。讨厭的清鼻涕又流了出來,她趕緊從桌子上抽出幾張紙,将頭扭到一邊,捂住鼻子,竭力不發出聲音地擤鼻涕。

李希柘看見李娟頂着一個紅紅的鼻頭,感到很滑稽可笑。似乎是讀懂了他笑容裏的意思,李娟尴尬地賠笑了兩聲,用衛生紙擦拭着鼻翼。

“我們也算是好朋友了吧?”李希柘放下手機,開始往沸騰的火鍋裏夾生菜和牛肉卷。

“是啊。”

“今天要感謝你經常陪我一起玩。其實我想幹幾杯的,但估計你不喜歡喝酒。”

“我可以喝一點。”

李娟第一次喝啤酒,怪異刺激的味道讓她很不喜歡,但她和李希柘在碰完杯子後,還是喝下了一大口。

啤酒的味道着實讓人胃腹難受,卻趕不上李希柘接下來的話,它更讓她難受。

“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我想買一個生日禮物送給她,但我不知道應該送什麽禮物才合适,所以想請你幫幫忙,給我出出主意。”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坐在男孩對面的女孩臉上慢慢僵住的笑容。

她将目光下移到碗裏,夾起一片菜葉嚼着,不想讓他發現自己眼中被冷風吹滅的浪漫蠟燭。自己調配出來的油碟嘗起來有點怪異,令她心煩意亂的程度卻遠遠不及震顫中的思緒:他喜歡一個女孩,不是她。她的心仿佛漏跳了一兩拍。

好殘忍無道的隐形拒絕啊!

李希柘自然曉得李娟很傷心,但他不得不這麽做。他沒喜歡過她,他不能在追求谷雨的時候,同時牽引着另一個女孩的感情。她是個善良可愛的姑娘,但年輕人在愛情的觀念上只認唯一。

他心生憐憫的為眼前喪失色彩的姑娘夾了一塊熟透的牛肉。“多吃點肉,別委屈了自己的舌頭。”

一個殺手怎麽能心生憐憫呢?

“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她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原先預備下的活躍與歡悅,淡默地回答使得李希柘接不下去話。

毫無疑問,這頓火鍋吃得沉悶,我們的女孩子只簡單吃了一點菜。李希柘這個家夥本着不浪費的原則消滅了剩下的所有菜,偏偏一個人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當他走出店的時候,撐得甚至都推不動玻璃門了。

在經過一個賣蘋果的小攤時,李希柘買了一個十塊錢包裝得很精美的“平安果”,當他遞給李娟時,她愣愣地接了下來,不言不語。

在小販的眼裏,他們是一對鬧了矛盾的小情侶,在冬夜裏盡早賣完蘋果後回家過生活。李希柘有些憂心,随即他不自禁地伸出手為她笨手笨腳地整理了一下圍巾,結果越整理越難看。

凝視着眼前這個近在咫尺的男子臉上的尴尬窘迫,李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跟着一起出來的還有清鼻涕,噴出在自己的嘴唇上,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李希柘拿過她手中的衛生紙,抽出一張,然後給她認真地擦着鼻涕。

他真的是一個“男朋友”。

李娟當下做了一個“等他”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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