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抽煙的速度很快,一口接一口,好似趕時間。
劉洋拖着行李箱,腳步沒有停,他的心跳有些不同尋常,驚惑,詫異,焦躁。
他的眼神發直,動作僵硬,幾乎同手同腳的朝着那個方向走。
走近了,更近了。
是他,沒有看錯。
劉洋猛然停下,行李箱發出的噪音驚動了路燈下的人,他掐滅煙,擡起頭,那是劉洋很熟悉的相貌,很熟悉的表情。
七年之前,他的眉毛很淡,眼神明亮,輪廓清瘦,書生氣的樣子很安靜,很乖。
在不見的多年中,那些柔軟的線條變得更加剛毅勁瘦,依然安靜,沉默的樣子卻不會顯得溫和無害,反而有一絲鋒銳的意味。
他也看着劉洋,愣了下,捏着煙蒂的手指收攏。
劉洋回以沉默的對望,氣氛徒然古怪,兩個人面對面,都有些不知所措,像分開很久的小動物,乍見時都懷着戒備與試探,抱着再次接納的心相互靠近,重新熟悉對方的氣味。
劉洋當然沒有做出湊上去聞一聞這種糗事,他打開蚌殼一樣的嘴,有些吐字不清:“這附近有旅館嗎?”
他沒有叫對方的名字,語氣也直白,相比他好似尴尬一般的反應,站在他面前的人吃驚過後,态度更加的泰然自若,自然而然。
那雙眼睛亮亮的,笑容綻開在眉梢眼角,他拍了拍劉洋的胳膊,聲色比過去低沉:“劉洋,好久不見,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張黎啊。”
不,只要你還沒有化成灰我都記得你,劉洋扯出笑容:“好久不見。”
緣分啊,既然遇見了,沒有道理裝作陌生人。
他鄉遇舊友,卸下陌生感之後,不禁回首過往,可聊的就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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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洋拖着行李箱跟在對方身邊,張黎看着他背着的畫包笑了笑:“沒想到你會學畫畫。”
劉洋哼了聲,大概也覺得好笑:“沒想到你不讀大學就是為了跑到這大山窩窩裏種果樹。”
張黎說:“不要小看我,我可是本地第一個萬元戶。”
劉洋反唇相譏:“那是十多年前的概念,現在沒有萬元戶這種說法了。”
張黎不可置否:“那我應該是響應一帶一路政策的熱血青年,投身大山創大業。”
劉洋哼了聲,表示譏諷,他的眼睛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張黎個子比他高了一點,也瘦,但透過白色的小背心,能看到勻稱的肌理線條在包裹骨架的皮膚上平仄起伏,延伸折轉。
充滿性別帶來的力量感。
張黎把他帶到了一個爬滿葡萄藤的小院子,說是他自己的房子,讓他安心住,劉洋就在這裏住了下來,白天的時候張黎打個招呼就跑沒影,留他一個人在度假村裏閑逛。
度假村的确山靈水秀,劉洋來了感覺就趴在小屋裏寫寫畫畫,累了就出去走走歇歇,可以說非常養生了。
張黎晚上的時候都會回來,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但還是會找劉洋聊天,看他畫的畫,偶爾白天不出去也會有人來找他,或者是接了個電話就要往外跑。忙了一個多星期才有空,帶着劉洋往山上跑。
度假村的公路修到山腳,剩下的就是青石板的階梯,山上種着很多果蔬,林間散養着山雞,兩個人拾階而上,爬了一個多小時才到目的地。
那是一片桃林,沉甸甸綴滿了青紅相見的桃子,張黎摘了幾個在山溪裏洗了洗,遞給劉洋,劉洋吃完了非要爬樹,那棵桃樹是果園裏最高最粗的,枝繁葉茂的長到了五米多高,很是少見。
張黎勸不住,有點犯難,只好脫了襯衫帶着他一塊爬。
“你等等我。”
“你呆在下邊得了,那麽多事,哎呀,踩錯了你,右手那根,你往左爬腳夠不着。”
“我不是讓你別爬那麽快,我擡頭落一臉的灰。”
兩個人相互抱怨,哼哧哼哧的爬到最高,劉洋狂噴一氣的六神花露水,摘了眼鏡,吐出一口氣。
從層疊的樹葉間能看到廣茂的山林,還能聽到果農的交談聲,劉洋往下看了一眼,有點飄。
劉洋說:“聽說你還叛逆過呢。”
張黎随手摘了個桃在身上擦了擦:“你聽誰說的。”
劉洋指着遠處隐隐綽綽的度假村:“就那個住在村委會的大爺,特別愛唠嗑,我和他閑聊的時候他告訴我的。”
也從那裏得知當年你為什麽會辍學,得知一切剛開始的時候你很辛苦。
張黎不太好意思:“也不算叛逆。”
劉洋不相信:“我聽那個老頭說你小時候堵人家煙囪,跑的時候沒留神,摔到豬圈裏,跑到他家裏又哭又鬧的特別慘。”
張黎不說話,多少有些尴尬,他摸摸鼻子:“其實我堵的是我媽的煙囪,她和我爸一樣都不要我,我那不是一氣之下。”
劉洋沉默半晌,才憋出來一句:“我理解。”
兩個人越說越多,張黎偶爾會提一些跑項目辦度假村的事,他和村裏人集資在東林區建了一個養豬場,這兩天就是在跑這個事,已經落實的差不多了。
劉洋說的更加意象一點,他談的是自己的心路歷程,也提到了幾個人,說的比較多的是個老先生。
他最開始畫的是商業插畫,後來參加了幾次進修班,就往純藝術這個方向發展,轉型期的時候還沒有建立自己的工作室,會接一些熟人介紹的單。
他曾經應一位老先生的要求,為他畫一枝茉莉花。
工筆淡彩,賦色柔麗。
但接連畫了幾張,老先生都不太滿意,劉洋征得他的同意後去拜訪了老先生的家。
獨棟的小洋樓,風格甚為樸拙。
老先生帶着他看照片,看房子裏的擺設,看家外邊的小花園,收藏的舊詩集,一些過去的信件,兒女從國外寄過來的禮物。
然後是吃,小巷裏的蒸糕,潑了辣油的面,東家的白切肉,西邊的荷葉雞,因着合老人家的眼緣,白吃白喝了半個月,在老先生的書房裏畫了最後一張畫。
一枝雨後茉莉,兼工帶寫,意态纏綿,好似女郎微微垂首,默默無聲,唯有目光遙寄相思。
老先生終于滿意了,将畫裱起來挂在客廳,劉洋走得時候老先生說,年紀大了,我把這幅畫挂在客廳天天看,便一定不會忘掉她的。
老先生早逝的發妻喜歡茉莉。
劉洋對他的印象深刻,至今仍然聯系着,也是因為自那時起,他尤其注意下筆之際線條所要表達的情感。
劉洋說的很多,張黎也聽的很認真,那雙亮亮的眼睛含着各種各樣的情緒,太過平靜堅定,不知不覺牽念人心。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劉洋畫畫,張黎忙着辦事,偶然得閑便約着一起去釣魚,爬山,打野味。
來約張黎的姑娘總是趕不及,在她們含羞帶怯的發出邀請之前,她們的農民企業家就陪着朋友出去浪了,就算當面碰到,也張口閉口就是你家的果園和你家的豬仔,完全不解風情。
劉洋的性格比以前要收斂的多,像是完全變了一個樣子,斯斯文文,但相處越久,就越原形畢露,簡直是在放飛自我,尤其是這次他讓張黎給他背鍋。
身為養豬大戶,農民企業家的張黎顯然不太在意這些小事,頂多是把劉陽團吧起來揉一揉。
變故發生在張黎去東林區豬場視察的前一天下午,他和劉洋喝了點酒,兩個人都有點飄,劉洋把張黎摁在地板上親,一邊親還一邊罵罵咧咧,說老子忍你很久了。
然後手就伸到張黎的衣服裏揪他的小豆豆,事情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張黎吓得一揚手把人掀翻,劉洋不依不饒兇神惡煞的撲上來,兩只手死死的拽着張黎的背心帶子胡攪蠻纏:“我摸摸怎麽了,摸摸怎麽了。”
張黎有力氣,但架不住他自己喝得也不少,劉洋逮哪兒啃哪兒,還有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勁兒,他腳底打晃悠的躲到二樓的陽臺上,劉洋找不到他在房子裏大吼:“我都看見了,你,跟隔壁村的三花眉來眼去的。”
“你出不出來!”
“……”
“你出來!”
“……”
“好,是你逼我的。”劉洋吼完這句就沒聲了,張黎蹲在窗簾後,他聽到腳步聲往外走,于是把腦袋悄悄的探出去,劉洋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口的貨車那兒,把插銷拔了。
幾十頭活蹦亂跳的小豬仔窺見自由的光芒,前仆後繼的從貨車上跳下來,奔向希望的田野。
張黎目瞪口呆,劉洋在房子前站了一會兒,和豬一塊兒跑了。
張.一臉懵逼.黎反應過來連路都走不穩,跌跌撞撞的跑到浴室裏淋了一身的冷水醒酒,等醒的差不多就開始打電話,村口的喇叭刺啦刺啦的響起來,號召閑着的村民一塊去找豬,順便找人。
這一找就從天亮找到天黑,清點的時候還有三頭豬沒有找回來,村民第一次看到年輕的村長如此的怒不可遏,簡直像一個移動的火車頭。
村民們自發結隊,打着電筒找人。
張黎快急瘋了,找不到那三頭豬就算了,劉洋那孫子也找不着了,這要是不小心進了大山怎麽辦?不說野物,就是摔在哪兒了,迷了路了,凍上一夜再吹點山風都怕出個好歹。
夜黑風高,山高路陡。
村民們喊劉洋的名字,張黎走了半宿,都要報警了,突然聽到一聲大吼:“找到了,在橋洞子這,人,哎,人和豬都在。”
劉洋看見張黎氣勢洶洶的走過來,以為他要抽自己,吓得眼淚一下子就滾出來了,心理又是自責又是憤怒,還有那麽點自暴自棄。
張黎吼他:“你哭個屁,你跑什麽?我找你了多久你知道嗎?。”
劉洋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豬…豬…”
張黎把大衣脫了劈頭蓋臉的罩下來,罵道:“豬你姥姥,你可閉嘴吧你。”
人凍了半宿,那身子都快涼透了,張黎扶着他和村民一塊走,黑夜裏劉洋的眼淚根本止不住,他好似害怕回去之後将要面臨的苛責,不光是做錯了事,還因為他荒唐的舉動。
完了,他死死的抓着張黎的手,想說什麽,卻哽咽難言,張黎冷漠的表情漸漸軟化,在轉彎的瞬間,挨近了劉洋的頭顱,輕輕的在額角親了一下。
劉洋僵了一下,突然瞪大眼,身體抖得像跳舞。
這是,什麽意思?
張黎:“我求求你,別鬧了,有什麽咱回去說成吧。”
劉洋不依不饒,調整了好幾次呼吸,說話還是哆嗦的;“你知道什麽意思吧。”
張黎攬着他,強迫他往前走,低聲說:“我知道,我做了,不後悔。”
劉洋後知後覺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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