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寧昭聽得雲裏霧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從小,母後教他做人要正直忠義,要寬容謙讓,因着是中宮嫡長子,身邊人莫不是乖巧順從,不敢逆他意,若母後下的令讓他們限制他的點心,他也會理解然後順從,不會任性鬧着要下人偷偷給他。
他雖然不愛念詩書,對上學也很厭煩,但母後當故事說給他聽的做人道理卻牢記心中。
寧昭沉思一會,不明覺厲。
“你這話有理。”
他搖搖頭:“可是并不适合於我,只要我的要求,不論他們願不願意,都得聽從我的話。”
喜寶揚起一抹淺笑:“所以說,窮人孩子早當家,你這麽說,是因為你還小。”
寧昭不樂意了,又琢磨着不能暴︱露自己的時辰八字,只得挺直了腰板,好讓自己看上去顯高一些,他辯解道:“怎麽看我都比你年長。”
她注意他的表情變化,啓唇試圖慢慢讓他信服而不感到被冒犯。
“有時,年齡并不能限制一個人的才學,越是出身低微的人,就越有動力上進,所以有識之士卻出身寒門的事比比皆是,我們大燕講求長幼,你身為長兄,才學都不如幼弟。”
說到這裏,喜寶又一頓,看見他聽得入神,并未有惱意,便得寸進尺:“這可能是因為你弟弟知道自己并非長子,想要更上層樓,就得靠自己拼搏,便事事比你勤奮。”
“原來如此。”寧昭恍然,又不解:“我弟弟雖然是次子,又是庶出,但地位依舊很高,不愁衣食,姑娘會不會把他想得太複雜了?”
喜寶伸出玉蔥般的食指點了點他的額頭。
“這地位哪有嫌高的?再說了,地位高了,便想要權要勢要利,便是這些都有了,就會想讓別人服從自己,看誰地位比自己高都不行,這個争,是一輩子的事。”她招了招手,讓寧昭附耳過來,他正好奇下文,便湊了上去,女孩呵氣如蘭,弄得他耳尖微癢,平時這個用來聽聲音的物件兒,這刻卻比哪裏都敏感:“便是天子,也會為了死後留名而忍着脾氣,不殺谏官呀。”
聖上自是不能談論的,可這種說秘密的氛圍又讓寧昭這小少年感覺很好,他說不出是哪裏好,像有只貓兒在心上撓了一下,便沒想到,為何一個小姑娘家都敢随意談及父王。
“你說得對。”小皇子深以為然:“忍得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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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坤寧宮看見黑着臉的父王,十有七八是被個叫顏淵的言官給氣的,他一開始很不解,父王并非慈善之人,為何一邊氣得飯都吃不下,又把那顏淵一升再升,升到最靠近自己的位置,下朝回來後,他搖頭嘆氣的罵:“這顏淵,面目皆失其所,朕看着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
“這都不是事,名成利就,想要什麽有什麽,為了好名聲,稍微忍一下算什麽?”
喜寶在他耳邊輕笑:“沒地位,被動的忍才是真的慘,人人皆可踩之,落井下石是人性使然,所以只能拼命往上爬,即使頭破血流,在所不惜。”
寧昭心生同情,動容道:“是的,太慘了。”
喜寶挨近他,肩碰肩的,辛辣檀香随着靠近的動作,若有若無地挑動着他的神經。
經過剛才耳朵上的奇怪感覺,寧昭不安地發現略有親昵接觸都讓他的心提得高高的,帶來陌生的刺激感之餘,先生所教的男女應守禮也讓他生出一種罪惡感——這個年紀的少年,罪惡感就是張米紙,戳穿了舔兩下還能下肚。
看似無意的親近接觸能加深感情與信賴感,人有靈智有道德,但同時存在動物性,給予感官刺激是最直接刷好感度的方法,喜寶眼尾一瞥,觀察到他的細微反應,便知這種小技倆對他還有效。
寧昭貴為皇子,身邊伺候的人一串一串的,要是把粗使的都算上,排列成一行那可真是氣勢洶洶。
他已經十二,是應該得到性︱啓蒙的年紀,但他母後卻看哪個宮女都不順眼,便沒提這事,他身邊伺候的宮女雖然都年輕貌美,然而一個想皇子爬床的宮女被發現,直接拉出去杖斃之後,身邊人就是長得多水靈,都對他畢恭畢敬又帶着距離,再也不敢亂勾︱引主子了。
與同齡人——尤其是對方不是服待他的宮女,看得爛熟了的模糊臉孔,這麽親昵真是頭一回。
寧昭隐約知道這是不對的,但又不舍得制止自己。
喜寶狀若無意,輕輕倚着他,“你上次問我名字,我說你答出來了就告訴你,你是不是沒放在心上,才想不出答案?”
“我有用心想的!”寧昭委屈。
“可是你想不出來,我就不告訴你了。”
“哎!”他急了:“告訴我嘛,你不告訴我,我以後怎麽找你啊……”
“你找我?”喜寶瞥他一眼:“要不是趁着這上廟的空兒,我哪裏能見外人,難道你還能到我府上找我玩耍麽?”
寧昭一愣,抿起唇,想想的确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是我朋友,緣份之事虛無飄渺,我們也得有個名字互相稱呼啊。”他想了個理由,又趕緊把自己的名字倒出來,話還沒說出口,他又截住了話頭,改為表字:“我叫……子昭。”
喜寶噗嗤一聲笑出來,轉頭,眼睛澄亮地看着他,喚道:“子昭。”
“嗯。”寧昭有些不自然:“你呢?你叫什麽?”
“我叫蕭喜寶。”
他把這名字在心裏念了幾遍,愣是沒想出是哪位他叫得上名字的小姐,再看看她身上的衣物,雖然質料不俗,但卻是鮮少有年輕姑娘願意穿這麽沉的顏色,他猜測她家境應該較為遜色。
這麽一通想下來,寧昭什麽實質的都沒想到,倒是把這三個字牢記了在心上。
“對了,你上次與我說過,你弟弟很出色,那你可有想過做得比他更好?”
“有啦。”寧昭雖然被教導要有容人之量,可在自己有異樣想法的姑娘面前,親口承認自己不如另外一個同齡男子,他還是有些悶悶的:“可是太難了,琰弟早慧,從小就是天縱奇才,父親與先生都喜愛他,我就算再努力,在琰弟的出色之下,只能淪為襯托。”
……所以,他寧願什麽也不做,甘於平庸,至少不用遭受失敗的打擊。
寧昭在這時候顯現了他性格上懦弱與選擇回避的一面,這像是缺點的表現,卻讓喜寶眼睛一亮,她把聲音放得輕柔,卻堅定有力得多:“那可未必,畢竟你才是長子嫡孫,大燕重倫理,他再出色,也萬萬不能比你更好。”
“你不必安慰我了,我有自知之明……”寧昭秀氣的包子臉皺成一團,心不甘情不願:“琰弟出色,我也很高興。”
“你何出此言?”
喜寶倏地拔高了聲音,很不可思議地道:“既是次子又是庶出,居然做得比你這兄長還好,就是他的不敬,你如此寬宏大量,是你品德好。”
寧昭一怔,琰弟做得好,是不敬?
他從未這麽想過。
“他做得到,為何你做不到?只要你願意做,區區一個庶子,算得了什麽?”
喜寶輕笑:“兄弟這東西呀,兄友弟恭呵?同一個家裏的資源就那麽多,無論是婚配對像,還是家裏的財産,人脈,都是有限的,人心是偏的,這日他以出色表現進了父母的眼,難保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被他搶了去——我知道子昭你善良仁義,但人家卻未必領你的好意。”
喜寶前面所說的,在寧昭耳中都很有道理,就算沒道理,她也能用語氣加強說服力。
他想起了琰弟對自己的冷淡與抗拒,眼裏便流露出一絲困惑。
“在他眼中,你只是個搶走他應得資源的人罷了,怕是比陌生人還要冷淡幾分。”
在說到形容詞時,喜寶會稍微一頓,從對方的表情變化中改變言辭,這種技巧就跟街頭占蔔的人一樣,逐個問題扣下去,被問的人不以為意,還真被說到心坎上了,便以為靈驗。
喜寶深深地看住他,不忍地道:“人生而求名利權,是本能,人性本惡,子昭還是太善良了些,所以才被比下去了。”
“……”
“那、那我應該如何辦?”
眼看着寧昭被自己所說的話動搖了,一抹滿意的笑爬上心中,表面上依然不顯。
“那我教你,如果把他比下去可好?”
喜寶把纖長秀美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輕輕地握住安撫,低聲的詢問聲與檀香如一縷有形的輕煙,勾住了寧昭慌亂的心神,讓他下意識地倚靠着她的話以鎮定,清澈的眼裏甚至溢出一抹不安,他忍不住反握她的手,摩挲了幾下手中柔軟的觸感,才定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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