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修】

皇宮中的暗潮如何湧動,都和已經脫離了紛争的鐘離朔沒有一絲關系。此刻的她,正在為了歲末的考核用功念書。

作為剛入學的學生,今年的考核她原本是不用參加的。可既然已經入學,就不能錯過一個往上一級的機會。只要過了考試,來年她就不必在程文老師的班上念庚了。

這樣一來,既成全了父親的人情,也能和自己班上那群總一臉興奮喊自己同學的小孩子們告別。當然,就算來年念高一級的戌級,與她同班的還是比她小上許多的少年。

弘文館的考核是在臘月十八,一共持續三天。考核的內容除了各級教授的內容,諸如四書五經天文地理算術之類,還有騎射曲藝等。

筆試的題目對鐘離朔來說不算難,畢竟身為帝王的時候她這些學得都十分好。只是在騎射和曲藝方面,她有些發愁。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因為身子弱,她都沒有正規的學習過騎射。她有些擔憂樂正溯這個病怏怏的身體經不起自己折騰,可值得慶幸的是這具身體比起她以前好多了。在考核前的十天,鐘離溯總算和同班的孩子們一樣掌握了基本的騎射。

這樣一來,考試的問題也解決了。

騎射是在師傅們的教導下學會的,而曲藝,這件無需煩惱的事情此刻卻要費盡心思去掩蓋。

她短暫的一生裏,廣為人知的除了作為楚末的亡國君主,還有在雲州那幾年裏,響徹九州的禦龍之音。

世人皆知,雲州霧海深處,有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郎,一首尺八能震蕩雲海,聲音清澈得如同幽林深處見皎鹿一般。

因着這清亮悠揚的尺八之音,不知多少文人墨客欲與這位清貴的少年曲師結交。但因鐘離朔那時被刺帝好似流放一般扔在雲州,不好透露身份,故而并沒有多少人見過她的真容。

聽過她的曲聲,卻沒有見過她真容的人,皆喚她一聲見鹿公子。

直到她回到源州城,成為了刺帝唯一的子嗣,身份尊貴的昭明太子,世人才知道那清澈的尺八之音屬于她。

皆因那一年元宵,心血來潮的刺帝在看了各家表演之後,忍不住上臺,跳了一段靈犀。大楚民風開放,歌舞盛行,源州城的貴族們都會跳雅步,皇帝便是這群風雅人士的頭領。皇帝陛下會跳靈犀不是什麽稀奇事,難得的是一向冷肅的刺帝,也會與朝臣同樂,因此那一年的元宵當真是熱鬧無比。

而給刺帝伴奏的,便是昭明太子的尺八。她吹了一首見月,吹到了愛好風雅的大臣耳中。見鹿公子的尺八和昭明太子的曲音重合在了一起,世人便知曉,那些年在雲州響徹的尺八是流落在外的太子之作。

至此,昭明太子的尺八就成了禦龍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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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都知道,昭帝的尺八乃是世間一絕。直到源州城破,昭帝在奉先殿燒了一把大火,這尺八,就成了亡國之音。

弘文館的老師,或多或少聽過她的曲音,但技巧掩蓋一下,能過考核便可。只是那一日,她交了考核內容時,程文卻壓了她的考核題目,說道:“弘文館不将尺八作為曲藝考核的科目,你再另選一門吧。”

她疑惑不解,據她所知,弘文館有教無類,不管是什麽樂器,都算作曲藝考核範圍裏面的。

于是她開口,大膽問了緣由。

程文看着她,目光複雜而幽深,半晌才說道:“是陛下的禁令。”

“尺八,是楚國的哀樂,不應在慶國的開端吹奏。”

“你,明白了嗎?”

程文說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和又慈祥。

鐘離朔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半是失落,才是惆悵,惶惶然應了一句:“學生知道了。”

她轉身出了門,望着這蕭瑟的冬景,長長地呼出一口白氣。将雙手攏進寬大的袖子裏,挺直腰杆朝着學舍走去。

是,是她一把火燒了奉先殿,是她不孝,在她赴死的時候,就想着自己的谥號,不是荒便是哀。

她是亡國君主,本不應該用“昭”這麽美的字眼做谥號。她守不住祖宗的基業,她救不了自己在水生火熱中掙紮的百姓,她是個無能的帝王。

可她還是覺得她沒有做錯,不燒奉先殿,以她将死之軀守不住源州城。若是逃走,那放在奉先殿的祖先只能平白被淩辱。更何況,以她那時的身體,根本不能北上與皇後彙合。

只怕她還沒出源州,就魂流歸墟了。

終究是一死,為什麽不死得幹幹淨淨些。

她死在了供奉先祖的地方,化為了灰燼。而鐘離家能繼承皇位的,除了雲中王之外,都被刺帝殺的幹幹淨淨了。

她把皇位讓給皇後,沒什麽不好的。前朝也有皇後當政的先例,理所應當。更何況,她們夫妻一體,她死了,皇後執政也是一樣的。

皇後比她有才華,比她懂得多,比她更會體恤百姓,最重要的是,和她這個什麽都沒有的傀儡皇帝相比,皇後還有兵。

當年刺帝收回太子妃的兵符,最終到了鐘離朔的手上,登基之後,她把兵符還給了禤景宸。

皇後會帶兵,而她,不會。

鐘離朔想做個好皇帝,所有人都覺得她不适合做皇帝,但她還是想做個好皇帝。只有皇後覺得她能做好,可她死的太早,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實現了。

鐘離朔想,将江山交給這樣的人,她是做對了。至少現在,她再睜開眼的時候,是一個沒有戰亂的天下,而不是被鐘離家的先祖恨鐵不成鋼的責罵。

她做對了,她沒錯。

她只是和她母親說的一樣,命不太好,不能活的太長久。

鐘離朔已經死了,死在了三年前的夏源之亂裏。

這些都過去了,她的一生,用一個昭字畫了句號,已經足夠圓滿。

尺八,不是楚末的亡國之音,而是慶朝的盛世序曲。

皇後既然力排衆議,給了她一個“昭”字,那麽在心裏,也不會這麽想她的曲子的。

是吧,梓潼。

恍惚地,她又想起她那時在乾元殿握着匕首,一身冷汗跪在刺帝榻前。跪在地上的太子妃起身,走到她身邊,一起跪了下來,握住了她帶血的手。

鐘離朔側眸,淚眼婆娑地望着她,透着淚光去看她帶着血的額頭。

看她蒼白的唇,淩亂的發,久久不能言語。

直到,大司命不知從什麽時候出現在她身後,帶着監天司所有的司命匍匐在地。

“還望陛下節哀,恭請陛下即刻登基。”

“恭請陛下登基。”

一聲又一聲,在她腦海裏炸響。她踉跄地起身,看着一眼床榻上面容透着詭異祥和,仍舊俊美無俦的刺帝,後退幾步,跌坐在了地上。扭頭,看向了跪在地上的青衣司命,深吸一口氣,拿起匕首朝自己的胸口狠狠地紮了進去。

眼前一黑,再次醒來之時,便是一身冕服躺在了升元宮的側殿裏。

不遠處哀樂陣陣,大臣們假兮兮的哭聲傳入耳中。

而近前,臉色蒼白的太子妃跪在榻前,孤零零地守着她。

見她醒來,仰頭一字一句道:“陛下,刺殺先帝的侍人皆已伏誅,還望陛下節哀。大司命已測好日期,請陛下下旨令先帝早日安葬。”

她什麽也聽不見,只是呆呆地望着帳頂,說了一句:“我是個罪人。”

可是,如果不這麽做,她們鐘離家會更加罪孽深重,所以她願意以命換命。

她平息了片刻,卻聽太子妃說道:“還望陛下保重龍體,楚國,僅剩您了。”

是的,這諾大的楚國,可以稱帝的,就只有她這個羸弱無用的昭明太子了。

北邊的蠻族,南朝的貪官污吏,那些死在街頭的孤兒寡母,死在邊疆的青壯少年,都由她接管了。

她是應該去死的,但還不能死。

但她這樣的人,能成為一個一國之君嘛?

于是她扭頭,看向了禤景宸:“太子妃,你覺得我會是一個好君王嘛?”

“景明帝有雲:‘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楚國歷任皇帝皆堅毅勇敢,即便內憂外患,但上下齊心協力,定能破解。”她的太子妃,雖是一國大将,卻偏偏有着弱柳扶風之态,說起話來亦是溫溫柔柔。

然而那溫柔裏,卻有石竹一般不為風雨所動的堅韌。

她說:“陛下以國士之禮待我,此一生,我定為陛下出生入死,開疆辟土,還大楚一個海晏河清。”

鐘離朔低頭,在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眸中看到了堅定不移。

她們是夫妻,卻也是君臣,更是一路相扶相持惺惺相惜的戰友。

她本應該陪着她還這個萬裏河山一片安寧,但終究抵不過世事無常。

現在也好,她死了,皇後這樣一個英雄了得驚才豔豔的人物,不用被她拖累,可以嫁給一個好人家了。

也不對,她的梓潼,如今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帝王。要嫁,也是別人嫁給她。

成婚多年,竟從未問過她喜歡什麽樣的人物。但像她這般一無所長的人,若不是太子,也娶不到她的。

總歸,不會是她這樣的人。

鐘離朔自嘲一笑,将那些因為舊物勾起來的思緒盡數掩埋在心底。連同那些不敢觸摸的渴望,一同清理幹淨。

她是樂正溯,她應該是樂正溯了。

樂正溯,可要努力念書,過了考核才行的。

她這麽想着,又暗暗鼓勵自己,最後下了決斷。既然不能吹尺八,那就吹笛子吧。容易上手,最好不過。

積極樂觀的十六歲少年,恰似多年前在雲州無憂無慮的見鹿公子。在刻苦了一番之後,鐘離朔以十分好的成績過了考核。

臘月二十二,是弘文館的學生拿到成績,收拾行李回家的日子。鐘離朔的家就在源州城,因而拿了考核成績之後,又聽程文念叨了幾句,便一人前往學館門口。

學子們三三兩兩地走在一起,裹在厚重的大氅裏談着放假游玩的事情。鐘離朔心裏想着自己能否和母親開口,去遠郊的莊子泡溫泉的事情,沒怎麽留意旁的人。

“要說這聚會,還是去明月閣的好。明月閣最近來了一批瀾州的班子,歌舞極好,那裏也清淨,公主你一定會喜歡的。”

“公主……”

“公主……”

正在匆匆往前走的鐘離朔被人一把拽住,耳邊炸響了一句:“太子姐夫!”

她猛地擡頭,看到了嬌俏的少女用一雙含淚的眼眸既驚又喜的望着自己,登時愣在了原地。

這是景寧,她的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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