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修】
貳
鐘離朔看着眼前含着淚光的少女,腦海裏浮起的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她的模樣。
那是個萬籁俱寂的夏夜,在冷清的西殿裏,衣衫單薄的鐘離朔站在冷硬的地面上,借着侍人手裏的燈籠,含笑望着那兩個穿着青衫扮成少年的女孩,又看了一眼被侍女塗黑的雲中王,輕輕說道:“三木會和金袍衛的副統領從西邊走,自中州将你們送到黎州城。不要怕,你們姐姐就在那裏。”
年長的禤景安抱着十二歲的禤景寧,不過十七歲的少女擔憂地望着她:“那陛下呢?陛下又如何?”
源州城被圍已有半月,外城的叛軍攻不進來,內城的士兵突圍不了。今夜,是将軍們佯攻,為源州城的貴族們争取逃亡的機會。
天子守國門,鐘離朔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抛棄自己的士兵離去。援軍在宛州被拖住了,但只要再堅持一會,還是會有一線生機的。
她望着惶惶不安的少女們,笑着答:“自然是等援軍過來的,景安不用擔心,将軍們都厲害着呢,皇都哪有那麽容易就沒了。等你們和皇後見面,就告訴她,朕會守住源州城,等她凱旋。”
禤景安沒有說話,只以一種看穿一切的悲涼神情望着她。
要是源州城守得住,她還會瞞着所有人将她們送走嘛?
坐在她們身邊的雲中王看着少女眼裏的淚光,偷偷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背。面帶稚氣的少年扭頭,接着朦胧的燈火,看向了皇帝那張過分白皙柔弱的臉,不安地喚了一句:“皇姐……”
鐘離朔看着半大的少年,叮囑道:“照顧好妹妹們,知道了嗎?若是她們磕着碰着了,皇姐日後可饒不了你。”
她這麽說着,試圖沖淡一些絕境之中的悲涼。鐘離朔轉眸,将目光落在了窩在二姐懷裏,一直沒有說話的女孩身上。
小小的女孩穿着男裝,晶瑩的淚從黝黑的眼眸裏淌了出來。鐘離朔以為她又怕黑,伸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淚水,“寧寧怎麽又哭了,有哥哥姐姐們陪着你呢,不怕。”
小小的女孩哭得喘不上氣,一開口就是不成調的泣音,斷斷續續地說道:“那……那姐……那姐夫……姐夫呢?”
“姐夫……不……不跟……不跟我們……一起……去……去姐姐……姐姐那裏嘛?”
她打着哭嗝,望着鐘離朔哭得十分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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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朔無奈,只好哄她道:“不,我等你們回來。”
于是留在她腦海裏最後一面的,是景安含淚的眼眸,鐘離幕的期盼,以及,這個從小跟在她與皇後身邊的小妹妹那一聲聲悲傷到極致的“姐夫”。
“你一定……一定要……要來啊。”
鐘離朔到最後也沒有選擇逃亡,她們再也沒有見上一面。可鐘離朔沒有食言,她的确一直在等着她們回來。
她永遠地留在了這座深宮裏,沒有離開,至死都在等着她們回來。
鐘離朔看着眼前這個已經亭亭玉立的少女,望着她粉雕玉琢的容顏,和多年前那個面頰微微有些嬰兒肥的女孩重疊在一起,覺得無比欣慰。
小妹妹,還是平平安安地長大了。
如此無憂無慮的模樣,真是再好不過了。她想着之前的那句太子姐夫,心裏開懷極了。看來沒有白疼這孩子,過了那麽多年仍舊記得她。
只是現下情境,早已不同。
她已不是她的太子姐夫,而是鎮北候府的小公子。從瀾州來的土包子小公子是沒有見過公主的,所以她收斂了剎那的驚喜,一臉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公主!”跟在她身邊的少年人喚了一句,得到機會的鐘離朔俯身,對着身前的少女躬身行了一禮:“草民見過公主。”
少女的眼裏的淚水凝結落下,看着眼前穿着白袍的稚嫩少年,擡手假裝不經意地擦掉了眼淚,說道:“免禮,你,擡起頭讓本宮看看。”
景明公主飒爽大氣,這是弘文館的高年級學生知道的事情。鐘離朔依言,看向了久別重逢的妹妹。她想借此機會,好好看看,昔日的小女孩,如今長成了什麽模樣。
與她的長姐一般,小景寧有着瀾州女子的飒爽,卻長了一副源州貴女的溫柔面孔。但又有些不一樣,因為眼前的少女,看起來是那麽的活潑朝氣。
或許,這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們應該有的模樣。
鐘離朔在看着小公主,小公主也在望着她。
穿着白袍的少年,身材修長,卻格外的單薄。那張稚嫩的臉,好似幼年時曾溫柔陪伴着自己的那個人。
她比印象裏的太子姐夫要高一些,精神一些,也更年輕一些。
眼前的這個少年,完全就是十六歲時的昭明太子。
小公主記得第一次與太子姐夫見面的模樣,那是長姐大婚第二日的清晨,她哭着醒來要找姐姐,侍人們将她抱到了婚房前,敲開了太子寝殿的大門。
穿着嫁衣的長姐将她抱在懷裏,安慰了好一會。她那個便宜姐夫穿戴整齊地從屏風後走出來,看到她,笑彎了眼。
小公主看着眼前的便宜姐夫,抽抽嗒嗒地問:“你是誰?
年輕的昭明太子笑了一下,說道:“我叫鐘離朔,你是景寧?”
身穿紅衣的少年太子,笑起來俊美無雙。
興許是幼年時太過美好的記憶,直到現在,小公主都沒辦法接受自己的太子姐夫再也不在了。
這張臉,實在是太像了。才會讓她驚鴻一瞥,失态到喚出那句已經多年沒有喊出來的稱呼。但她已經不是那個稚嫩的小女孩,她是公主,在她的身邊還跟着一群人。
她望着這張相似的臉,按耐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仿佛随意卻又十分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是誰?叫什麽?”
“草民樂正溯,家住瓊花巷。”鐘離朔看着眼前矜傲的少女,微微一笑。
公主沉吟片刻,又問:“樂正……兵部的樂正颍大人是你什麽人?”
“回公主,那是草民長姐。”
“你是鎮北候的公子,呵……難怪了。”仿佛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一般,小公主将臉上那一點驚喜全部收斂幹淨,輕咳一聲,說道:“沒什麽事了,本公主見你很眼熟,原來是樂正大人家的。”
在之後,小公主很随意地跟她說了幾句話。即便是身份不同,無法希冀會有以前那樣的關系,可心裏十分開心的鐘離朔還是忍不住展露了一些親近。
但終究,還是物是人非了。
小公主帶了人離開之後,徒留鐘離朔一人在原地。她望着少年少女們的背影,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朝着館外走去。
這一點小風波傳到了有心人的耳朵裏。不出幾日,源州城的貴族們都知道,鎮北候的小公子,比她的長姐還要肖像先帝,以至于景明公主都把人認錯了。
就是這麽小小的一件事,讓大臣們知道,皇室仍舊對那位英年早逝的昭帝十分挂念。從她的谥號來看,就知道昭帝在女皇陛下的心中有多麽重要。
大人們的心思活絡,沒多日就有人來試探樂正颍,明裏暗裏都提示着樂正家或可以表态。
就算是相似,就算是替身,只要得女皇青睐,日後恩寵無上,樂正家說不定還能出一個一國之君。
大臣們在算計什麽,樂正颍一清二楚。
幸而她那個小弟弟是個假弟弟,不能帶給女子子嗣。當年大司命荏苒路過瀾州,恰好遇上了出生不過七日便要早夭的樂正溯,便讓樂正欽将孩子當做男孩養着。以公子之身躲避天機,這才平安的活了下來。
故而,早就猜到自己小妹妹那張太過肖似昭帝的臉會惹來麻煩的樂正颍,一點點将小妹妹的身份抖了出去。
鎮北候府的小公主是女兒身,不能給陛下子嗣,也就将樂正家從貴族們逼迫女皇大婚的渾水中摘了出來。
這群人,在天下太平之後,又開始活絡了心思。
大部分憂心着國之基石,小部分心懷叵測。當今陛下雖是女子,貴族們仍舊想讓她生下自己家族的子嗣,延續榮光。
那一國之君,誰不想當呢?
皇夫的人選,在入冬之時便是一提再提的事情了。但陛下軍權在握,根本無法撼動。沒有人能逼迫女皇,能讓她點頭大婚的只有她自己。
樂正颍清晰地知道源州城的暗湧,故而一點也不願意自己的妹妹牽連進去。
更何況,那張相似的臉,只會讓陛下傷懷,而無一點安慰。
樂正家的小公子沒有了解這種事的渠道,侯府衆人都只盼着她平安便好,哪裏會讓她觸碰到外界的風雨。加之她不愛出門,衆人就連見到她指指點點的機會都沒有。
她如今只安心在家中,就等着年後開春,母親能實踐諾言,如約帶着她去西山泡溫泉。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年末。
這一年的年末,朝中衆臣上蹿下跳得令女皇陛下的眉間浮上了一絲煩躁。在大臣們一再逼迫之下,她不得舉辦了年末的宮宴,還邀請了許多的年輕貴族、青年才俊。
禮部尚書恨不得将大慶所有的适齡青年男女邀過來,以供陛下挑選。
大慶需要一個皇儲,可女皇陛下早有打算,就算不樂意,她還是逼迫着自己配合大臣們演完這出戲。
侍人們都曉得陛下近日心情不太好,故而百般小心伺候着。在聽到樂正颍将手上那件貪污案子辦完後,陛下這才露出了一點點喜色。
“今年弄了這一出,各家大臣都要陪朕過年了。屆時你父女二人離朕近些,也算是吃了個團圓飯。”
說着,陛下就又想到樂正颍今年剛好的妹妹,想着也是喜事一件,又開懷地說道:“你弟弟身體大好,也來見見朕,這樣你們一家也不會因為朕分開。”
樂正颍心想,那是陛下您的相親宴,自家小妹去合适嘛?
但又想着小妹的問題也算是解決了,太過相似也不是小妹的錯。畢竟樂正家和鐘離皇室沾親帶故,淵源頗深。
于是這一回,她老實地應了下來。
而在家中的鐘離朔,接到了宮宴的聖旨之後,卻手足無措地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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