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大司命項斯年領诏,半個時辰後來到了朝晖殿。禤景宸将公務處理了一部分,放下朱筆起身示意大司命随她到西殿的小榻坐下。

“陛下诏我是為了何事?”大司命見了禮,目光落在了女皇身上。女皇望着日漸穩重的少女,溫聲言道:“入夜诏你過來,只是心念昭帝有感。聞說太一門人可向神國問靈,不知大司命在替昭帝大祭的時節,替我問問她可安好?”

項斯年聞言微楞,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裏漾起了一抹訝異。跟在青岚身邊多年,斯年早已曉得這位陛下對監天司是什麽态度。哪怕當年青岚曾助她攻破雲州,此後多年,陛下也未曾求助過監天司。

這還是陛下登基三年來,出來常例祭祀之外,第一次吩咐大司命做職責之外的事情。

“可是,不能?”禤景宸望着少女微驚的稚嫩面容,将胸中那不小心伸出來的妄念一點點塞了回去。

“非是不能。”項斯年俯身,連忙解釋:“只是第一次受到陛下差遣,不勝惶恐。”

“且問靈一事,乃重中之中。太一本紀有雲,塵歸塵,土歸土,逝去之人莫理凡塵,凡塵生者莫擾亡靈。以死為界,忘川作別,從此陰陽兩不相幹。”少女慢條斯理地說道,逐字逐句與女皇解釋清楚:“問靈一事,橫跨生死,違背東皇志願的強求之事。臣修為淺薄,此前未曾問過,不知道這一次能否替陛下問到。”

禤景宸聞言笑道,輕嘆一聲,說道:“如此,便算了。”

項斯年想了想,又對陛下言道:“古來問靈都是為求要事,若陛下僅是想與昭帝問好,臣倒有一法。”

“何法?”

“巫山雲夢。”項斯年回道,“只需為昭帝大祭三日之際,陛下每日焚香念經,初九之夜在太一觀中,臣為陛下獻舞雲中君,或可求得與昭帝夢中相會。”

就算是在弘文館中,将經義随便學學的女皇,也曉得巫山雲夢的典故。她要求的不是女神的眷顧,而是征得雲中君的允許,與故去的妻子會面。

太一門的信徒,或多或少都曾央求過太一道人去向雲中君請求一場巫山雲夢,只為與逝去的情人重逢。從來沒有過這樣想法的女皇,在聽到項斯年這般說法後,竟猶豫了片刻言道:“既如此,大司命若有心,或可一試。”

項斯年垂首笑言:“臣自當盡力,只帝王相求巫山雲夢,需大少司命兩人一起,一歌一舞。陛下,祭祀之舞由我來,至于贊歌……”

“若是陛下不介懷,我有一小師兄,尤善神靈之語。她來歌,我來舞,一起将陛下送往雲夢澤可否?”

“那便依卿所言。”女皇颔首,複又言道:“不過此乃私事,還望卿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至于你那小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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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省得。”項斯年垂首,稚嫩的少女仿若洞悉了一切,露出了令女皇安心的笑容。翾景宸滿意地點頭,不再多言。

次日,前往與項斯年約好的授課之地時,鐘離朔便收到了來自大司命的第二個委托。

“師傅曾與我說,小師兄尤善歌樂,美妙若神靈之語。今我有一事,相求于師兄,不知師兄可會答應?”

鐘離朔一聽便起了好奇心,問道:“何事還是我能相助的?”

項斯年說道:“好事,助有情人再會,師兄幫不幫?”

“若有勞,必應之。”鐘離朔欣然,十分開懷地問道:“只你還未說,是什麽事呢?”

“巫山雲夢。故而相求師兄,奏一曲雲中君。”項斯年說道,細聲細氣地解釋了個明白:“我有一信徒,欲與亡妻再會一面,只監天司無合适與我歌舞之人,故尋師兄相助了。”

“好說。”鐘離朔點點頭,又問:“不知是何時何地?”

“初九,太一觀,恰逢昭帝大祭末尾,我也能找借口将師兄留下來。”

“好。”鐘離朔應下了一個字,回去便拿了尺八,将那曲雲中君又改了一遍,只等着初九那日給少女吹奏一曲圓滿的巫山雲夢。

春神的腳步試探着邁入了源州,将河岸垂柳吹出嫩芽,在幹枯的地上灑下鮮豔的綠色之後,來到了給昭帝大祭的二月初七。

二月初七,萬物複蘇,又到了一切重新開始的時節。

這一日,舉辦着盛事的太一觀,擠滿了文武百官。鐘離朔跽坐在太一道人中,裹着青袍梳着道髻,在鼎盛的香火裏半眯着眼心不在焉地給自己念祈福的經義。

她的目光落在了百官之首的禤景宸身上,看着皇後一臉虔誠為自己上香祈福的模樣,心中一片感動。在女皇給昭帝上香後,文武百官按照品級依次為昭帝上香。

鐘離朔聽着大司命的念詞,靠着卓絕的記憶力,将各部尚書和侍郎認了一遍。這些官員與她當政時有很大出入,看來源州城那群老不死被皇後趕得七七八八了。

她坐在道人中,聽着大司命莊重又冗長的祭詞,滿心滿目都是皇後靜心聆聽地側顏。陣陣吟唱中,她在厚重得睜不開眼的香火裏,貪婪守望着心中的神只。

待冗長的祭詞過後,便是皇後寫給她的祭詞。

鐘離朔心心念念的祭詞終于來了,這一刻她挺直了腰杆,專心的聆聽皇後要對她說的話。

“萬民難兮出東君,逐貪狼兮衛家國……”

鐘離朔熟知皇後的用詞,竟不曉得,向來用詞直白的皇後竟會将她誇贊成光明之神,東君。

皇後誇她乃亂世英主,在北境受敵,南朝之困時智救黎民。懲貪官,誅亂臣,主惡蠻。一樁一樁,将她們一起做過的事情都歸在她身上。

她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很無用的帝王。卻不曾想,皇後對她有如此高的評價。那樁樁往事配着太一道人憐憫般的哀悼,竟令鐘離朔鼻頭一酸,兩眼泛起了淚花。

“魂歸來兮候黎民,願與君兮守四方。”

若是陛下有靈,那麽魂魄歸來吧,繼續保衛着你的百姓。作為妻子的我,此生追随着你守衛着這天下四方。

鐘離朔聽着這祭詞,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淌,擡手抹着滿臉的眼淚,只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許是大司命的聲音太冷,又或者是鐘離朔的哭聲太有感染力,唱道後半段時,道人們想着歸墟陰冷的路,又念着風光霁月的美好昭帝,竟不忍地哭倒了一片。

哪怕是後來的祭詞裏,寫了如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告慰昭帝亡靈,也沒有止住道人們的哭聲。

女皇陛下的祭文寫哭了鐘離朔,寫哭了太一門道人。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聽着少年人的哭聲,也跟着哭倒了。

好好一個起伏大祭,愣是弄成了哭靈大會。在衆臣哀呼昭帝早逝時,最傷懷的禤景宸忍着淚,将寫好的祭文一張張燒掉。

如此,也算彌補了三年前的未竟之願了。

初七之後,女皇的祭文遍發九州。那個在所有人眼中無甚作為的亡國君主,一躍成為了忍辱負重的早逝明君。鐘離朔作為帝王應該得到的聲譽,在太一門與女皇的操作下,一一歸還。

只待史官撰寫,将原本就屬于鐘離朔的“昭”字編入史冊,千古流傳。

與此同時,一份旨意到達了弘文館。女皇特意在弘文館設立了尺八一科,要求學館的學生必修一年尺八,且欽點了林夢蝶為尺八科長。這與多年前大相徑庭的旨意,令弘文館摸不着頭腦。

唯有一點确認的,那便是關于昭帝的一切,在女皇那裏都是肯定的。

已逝的昭帝,在女皇的心中有極大的分量。少年夫妻情深,人之常情。初八那一日,自來訪悼客的口中聽到這些消息的鐘離朔,既歡喜又激動。

她恨不能飛到皇後面前,告知她的心情。她很快活,即便不奢求別人諒解,但得到了梓潼的認可,這一生苦難,也都值了。

因着這份感動,鐘離朔都沒怎麽注意到後兩日悼念的人日漸增多。太一觀喧嚣了兩日,終于在初九夜晚閉門之後,安靜了下來。

在項斯年與鎮北侯夫婦講明緣由之後,鐘離朔第一次得以在父母不在旁時留宿在外。燈火在開滿桃花的太一觀中亮起,鐘離朔提着一盞燈籠跟在大司命身後,朝着遙遠的偏殿走去。

一踏入空曠的大殿中,鐘離朔的目光便被繪滿牆壁的畫像勾去了心神。她提着燈籠,在空曠的大殿繞了一圈,望着栩栩如生的壁畫說道:“這是什麽殿,太一觀還有這這種地方嗎?我竟從來不知。”

“這是監天司的雲夢殿,小師兄過來,我們先将燭火點上。”項斯年朝鐘離朔招手,示意她将圍在大殿屏風後面暖床旁的燭火一一點燃。

鐘離朔依言,與大司命一道點燃燭火。燭火在暖床旁圍成了一圈,之餘兩步寬的小徑通向暖床。舉着蠟燭的鐘離朔見着被燭火包圍的暖床如衆星拱月之态,嘆道:“這雲中君的陣,也真是浪漫極了。”

托着尺八朝她走來的少女聞言一笑:“浪漫的還在後頭呢。來,師兄,到那兒坐着,将眼睛蒙上。”

殿中暖爐早已燒好,此刻透着融融熱意。鐘離朔接過少女的尺八,和一方黑布,看向了暖床角落裏的蒲團上,朝着那端走了過去。

她跽坐在蒲團,将尺八放在了膝上,在濃郁的安神香中,舉着黑布雙眼亮晶晶地望着少女。

有腳步聲自廊外傳來,少女将食指放在唇邊示意鐘離朔噤聲,“蒙眼睛。”少女輕聲道,便小心翼翼地朝着殿外走去。

鐘離朔依言,将黑布蓋住眼睛,握起了手中的尺八。

作者有話要說: 監天司:祖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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