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赤足的少女腳腕系着細細的銀鈴,輕微的晃動就是一陣悅耳之音。鐘離朔蒙眼跪在蒲團之上,屏息靜氣,等着少女将那位貴客引到夢會故人之所。
“大人,這邊請。”腳步聲繞到了屏風之後,停駐了一瞬。來人停下了腳步,鐘離朔便聽少女溫聲解釋道:“這是我小師兄。”話音落下,腳步聲又再次響起,一步步地,朝着火光中跽坐的鐘離朔走去。
微風攜着暖香朝鐘離朔襲來,蒙上雙眼的鐘離朔,聞到了來人身上焚過太一觀祈福神香的味道。貴客依着項斯年的指示,躺在了被燭火包圍的暖床上。
跽坐在床腳的鐘離朔,察覺到一切準備就緒之後,繃緊了下颚。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躺着一個她日夜都在思念之人。
穿着白袍的禤景宸平躺在暖床上,嗅着暖爐傳來的安神香氣,雙手交疊放于腹部,寧靜的合上了雙眼。
項斯年赤着足,手腕腳腕都系上了應和神靈的銀鈴。在翾景宸合上眼之後,她輕躍踏在火光之上,指尖一引,勾來了早已準備好的春露,指尖輕點在翾景宸的眉心。
一點春露微涼,緊接着翾景宸便感覺到雙手掌心都滴落了春水。大司命口中喃喃,念着祈求雲中君的祭詞,輕緩而誠摯。
右手捏訣,左掌一揮,便将禤景宸這幾日抄寫的經書與祭文托在了空中,灑向了燭光的上空。這一刻,只有大司命項斯年能看到,那漫天的紙張就這麽漂浮在空中,輕輕飄飄地,在大司命左手指尖燃起的微藍幽火中緩緩燃盡。
我取來春露作為祈求雲中君的憑證,以書信作為思念的寄托,盼望夢中的君王能讓你我再次相見。
待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大司命足尖輕觸燭火,以宛若飛升之态用指尖觸到了第一張燃燒的紙張,緩緩地唱起了雲中君。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巫女的歌聲清脆悅耳,伴着動聽的銀鈴之音,竟令跽坐在火光中的鐘離朔有種頭暈目眩之感。她聽着在耳畔響起的巫女之聲,将尺八放在唇邊,一縷尺八悠揚地響在了空曠的大殿中。
躺在床上的禤景宸,聽到耳畔傳來的尺八之音,在大司命的吟唱中,随着銀鈴之聲逐漸失去了意識。她仿若踩在軟綿額雲端,随着流雲漫步,撥開了重重迷霧,俯首朝人間看去。
星夜之下,點點火光璀璨。禤景宸只覺得自己随着風俯沖而下,眸中那一點火光逐漸清晰。
宮城的面貌在她眼中逐漸浮現,她看到了巍峨的摘星樓,看到了高大的宮牆,目光最終被沖天而起的火光吸引,落在皇宮之中最古老的奉先殿上。
火,奉先殿,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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禤景宸瞳孔一縮,朝着燃起大火的那處地方狂奔而去。
司命的吟唱随着最後燃燒的紙張焚毀而泯滅,少年的尺八在清脆的銀鈴裏飄到了不知名的地方。鐘離朔蒙着眼吹奏着尺八,耳中漸漸聽不見大司命的銀鈴。有火舌舔舐的撕裂聲傳到了耳邊,濃郁的煙火氣洶湧地傳入口鼻。
空氣被抽離的窒息感壓得鐘離朔回想起死之前的痛苦感受,握着尺八的手逐漸顫抖,心裏一片驚懼的鐘離朔猛地扯下蒙住眼睛的黑布,被入眼的沖天火光驚得說不出話來。
着火啦!着火啦!
鐘離朔揮舞着自己的尺八,嘶聲力竭的大喊,卻驚覺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用力地咳了幾聲,眸光落在自己的袖子上,踉跄地後退了兩步。
怎麽回事,她不是穿的青袍嗎?為什麽是龍袍的袖子。戴在頭上的冕流冠一陣晃動,珠簾閃得人眼花缭亂。被火光包圍的鐘離朔看着自己身上的一身冕服,慌張地看向四周,目光落在正熊熊燃燒的帝王畫像上,震驚地發現自己回到了元和三年夏天的奉先殿中。
她又要死了嗎還是在夢中?
握着尺八的帝王望着逐漸壓過來的火光,無助地立在原地。忽有一人駕馬破開了奉先殿燃燒的大門,于烈火之中朝鐘離朔奔來。
“昭明……”
女子幾近撕裂般的呼聲響在了耳畔,鐘離朔猛地回頭,卻見一身穿銀甲的青年将軍駕着黑馬從熊熊烈火中,朝她伸出了手。抱着尺八的年輕帝王,望着馬上女子溫婉如昨的美麗容顏,癡癡地開口:“梓潼……”
話音剛落,馬上的将軍一手提起了她的領子,将她拎起甩在了身前的馬上。趴在馬背上的鐘離朔見着黑馬駕着她們一了沖出了漫天火光,在漫天的星光下駛向了空曠的殿前廣場。
呼呼的風聲在耳邊掠過,皇帝的平天冠掉了,手裏的尺八也掉了,身上整齊的龍袍變得亂七八糟。
将軍勒馬,馬蹄在廣場中央停下。趴在馬上的鐘離朔被駕馬的将軍攔腰抱起,扶正了身體抱在懷裏。身體透過夏日單薄的龍袍貼近将軍冷硬的铠甲時,瘦弱的皇帝被将軍抱在懷中,用面頰貼着了背脊。
将軍顫抖着身子,緊緊地抱住皇帝,用力地咬緊牙關,一字一句說道:“殿下,我回來了。”
皇帝聞言,擡頭仰望着月空,一輪滿月挂在空中,周邊還綴滿了繁星。
滿月繁星,這是在做夢了。她死的那天,可是非常孤寂的一天。
淚水順着眼角滑落,留下兩行清痕,皇帝吸吸鼻子,扭頭看向了身後的女人,說道:“孤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梓潼。”
眼中的人,分明是初見時剛滿二十歲卻譽滿九州的大将軍禤景宸。
她早已不是與之大婚時的太子殿下,而禤景宸也不是二十歲的大将軍。
所以這是在夢裏。
于是鐘離朔扭轉身子,以一個別扭的姿勢将禤景宸緊緊地抱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聲言道:“一年多不見,孤十分想念你,梓潼。”
“歡迎回來,梓潼。”鐘離朔字字溫柔,帶着滿腔情意:“只可惜,孤未能給你接風洗塵了。”
今夜,鐘離朔在太一觀的雲夢殿中,做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夢。
夢裏,她攜着禤景宸的手,做了許多她死前猜想她能做的事。而夢外,大司命在最後一張紙燃盡之時,停下了在火光裏跳躍的舞步。
項斯年望着已經熟睡的禤景宸,緩緩地吐出來一口氣。她望着已經睡熟的女皇,心想靠着安神香的指引,陛下的日夜思念,今夜一定能做個與昭帝的好夢了。
掌管雲雨的雲中君,同樣擅長布施夢境。所謂巫山雲夢,不過是讓有心之人夢到自己渴求的事物罷了。
項斯年望着已然熟睡的陛下,扭頭看向了跽坐在床邊已然放下尺八的小師兄,飄到了師兄身邊,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輕聲說道:“師兄師兄,可以了,貴客已經睡着了,我們不便打擾她休息了。”
她伸手拽了兩下,見鐘離朔沒反應,後知後覺地哎呀一聲,該不是安神香放多了吧,師兄竟然處在似夢非夢之境了嗎?
項斯年試探地伸手,摘下蒙住鐘離朔眼睛的黑布,果真見到閉上雙眼的鐘離朔,已在儀式過後沉入了夢境中。
糟糕了,一同入夢,小師兄會不會看見女皇與昭帝的情深與共,從此就對女皇沒了心思了呢?
項斯年可是親自測過的,她這位小師兄,承的國運都是女皇陛下給的,她們還是鴛鴦蝴蝶命,生死同穴的愛侶。
師傅走之前可是叮囑過了,師兄年紀小,身份又不高,可偏偏是中宮之主。監天司與太一門雖不參與國政,但是東皇賜下的姻緣就要好好看護,故而須多多幫助師兄。
項斯年想了想,真誠地希望小師兄有段美好的姻緣,能與女皇攜手共進,能讓她們監天司締造一段佳話。于是年歲不大,但盡得師傅真傳的少女,換來了自己的另外一位師姐。
“風伯風伯。”項斯年在風中輕呼,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便從屋頂躍下,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的身邊。
風伯不是人名,她與大司命一般,乃是監天司中一位特殊的司命。在前朝,風伯與河神,乃是貼身保衛君王之人。
今夜,禤景宸來到太一觀,風伯與河神,也跟着一起來了。
名喚風伯的女子有着一張沉默寡言的臉,在聽到項斯年的呼喚後,來到她身邊,露出疑惑的神情。
項斯年指了指床邊的鐘離朔,言道:“這就是監天司測出來的那一位了,今夜陛下要入夢,我不小心讓小師兄也跟着進去了。如今夜露深重……”
她話還沒說完,便見風伯凝重的點點頭,俯身撈起來鐘離朔一聲不吭地往外走。
項斯年被她這番動作急得趕忙追上去,攬住了風伯,見高大女子眼中露出來的無辜神情,指了指暖床上的禤景宸,說道:“放那兒。”
誰知風伯一聽,連忙搖頭,拒絕之意十分明顯。項斯年一跺腳,說道:“你這榆木腦袋,這位将來是要做皇夫的人,放上去就行了,後果我來擔着。”
“這夜深露重的難道你要抱着她走到太一觀嗎?你将她放在那兒,天一亮我們就将她抱走,陛下不會發現的。”
可風伯還是搖頭,她抱着鐘離朔躍上了屋頂,以自己高大的身軀裹住了鐘離朔,令她安睡在自己的懷抱裏。項斯年直嘆氣,只好給陛下裹好了被子,追随着風伯的腳步躍上了屋頂。
她輕輕落在了風伯身旁,卻見高大的女子抱着鐘離朔仰頭看向明亮的月空。今夜,一輪彎月挂在天空,逐漸趨向圓滿。
星月之下,女皇的暗衛們三三兩兩藏在了雲夢殿的角落裏,與屋頂上的兩位司命,一起守候着女皇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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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