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自由

上天似乎從一開始就不眷顧劉玄。

給了他皇天貴胄的身世,卻在幼時便國破家亡、淪落異鄉;輾轉回到故土,卻不得不淪為別人的傀儡;步步籌謀獲得權利,卻仍是舉步維艱。

這些年他禮賢下士,待人以誠,努力經營自己的政治集團,終于獲得了逐鹿中原的資格,但老天仍舊和他過不去……

并州來犯是劉玄沒有料到的,并州與涼州并不接壤,兩個月前還陷于蕭牆之禍中,沒人想到它會在短短時間內平定內亂并組織出兵。

看到并州軍隊的時候,景修卻沒那麽意外,并立即想到了一個人:徐仲嚴。

根據韓昭的消息,四個月前徐仲嚴離開涼州後朝并州去了。

他在并州做了什麽?許了并州什麽樣的利益?以至于讓他們願意越過他方勢力的地界攻打涼州。

涼州為了與窦骁對抗已兵困糧竭,已經無法在并州十萬大軍下堅持到趙寄的軍隊回援了。

上兵伐交、其次伐謀、其下伐戰。

如果徐仲嚴能以利勸并州攻打涼州,那麽一定也能以利讓他們放棄。

重新細細研究一遍并州的情報後,景修決定親自走一趟。

窦骁撤兵、并州來犯的消息已經傳到了趙寄那裏。

他的副将已經帶着十萬人回援并州,只剩下七萬人給趙寄守着南陽與襄陽兩座城池。

七萬人能守多久趙寄也不确定,他抱着槍立在城頭,想着即将要與之交手的窦骁,想着他可能使出什麽樣的戰略,想着自己要如何應對……

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或許是韓昭教與的本事給了趙寄足夠的底氣,面對窦骁這個成名已久的戰神,他毫無膽怯或畏懼,只感覺血管中的血液在發熱。

這仗對窦骁來說也不容易,襄陽易守難攻,其險要不下于龍淵關,只要趙寄備足糧草、閉城不出便足夠他們喝一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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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窦骁盤算着各種取下襄陽的法子,以及趙寄可能的應對。

趙寄速取南陽導致他無法順利攻下龍淵關一事已給了窦骁足夠的警醒,他會給予這個年輕小将足夠的重視。

兩個素未謀面的對手,在相隔千裏之遙的時候便交起手來。

……

并州的軍隊臨近龍淵關,涼州的軍隊千裏回援,窦骁折轉勤王……

三支軍隊在中原大地上“錯身而過”,劉玄于少主府內心急如焚,卻不得不強裝鎮定,坐穩釣魚臺,鎮住浮動的人心。

與此同時,景修的車駕由其心腹駕駛着秘密離了涼州朝并州而去;而他的對手二爺徐仲嚴則在東都的一間別苑門前下了馬車,由老四陪同着進了門。

別苑內景致如畫,然而二爺未有半分頓步,徑直往前而去。

從一條階梯往下,別有洞天。一條幽深的暗道向前延伸,釘在石壁上的油燈靜靜地燃燒卻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石道的盡頭依舊黑暗,仿佛有怪獸窺視。

幾個黑衣人從黑暗中迎了出來,老七與十八赫然在列,剩下的不出所料應當是十四、十五、十六。

他們朝二爺行禮:“二爺。”

二爺緩緩一點頭,然後擡手示意他們留在外面,自己帶着老四走進了幽暗的石道。

再次從階梯往下是一排排石牢,四面都是厚而重的圍牆,只在門下開了一小小的口子,傳遞飯食。

二爺停在一間石牢前,老四上前開了門,二爺走進去,老四又鎖上了門。

門內的環境倒不似想象中糟糕,雖然簡陋,但也算幹淨。

韓昭正在苦尋的計良坐在只鋪了一張涼席的地上,四肢都被扣上了普通人手臂粗的鐵鏈。

見到二爺,計良笑了一聲:“呵,總算來了。”

二爺摩挲着手指,幽幽回道:“我原本想直接弄死你,但最終又沒舍得下這道命令。”

對于他這話,計良回了個嘲諷的笑,只問:“老五呢?”

“還活着,但以後能不能繼續活着要看你了。”

計良眼神一凜,冷聲問道:“你想要什麽?”

二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扯起了其它的:“你逃離在外的時候我一直想:你背叛主子與我,為什麽還不去死?如何還配活着?但你被抓回來之後,我居然又舍不得了……畢竟,你是我唯一剩下的親人。”

他的語氣難得的情感豐富,懷念、眷戀、不舍,全交織在一起。

二爺與計良從小一起在村子裏長大,一同讀書、一同練武,比親兄弟還親密,說是親人也不為過——尤其是在雪崩淹沒了整個村子後。

二爺嘆了一口氣,繼續講了下去:“我還時常想起小時候,我們的父親将我們放在一起教導,我爹氣我武将之後學武卻不如你,你爹氣你書香世家卻連《論語》都背不下來,還說我們是不是抱錯了。我常想時光要停留在那時候多好……”

想起過去的時光,二爺嘴角浮起一抹溫暖的笑,連一直冷硬得如石頭的計良神情也動搖了起來。

二爺見狀乘勝追擊,走到計良面前蹲下來,伸出手:“回來吧,阿良。你永遠是我的阿弟,阿弟做錯了事,只要肯改過,阿兄都是會原諒的。”

計良垂着頭,似乎在掙紮。二爺也不催促,耐心等着他作出決定。

良久之後,計良終于開口,只聽他幽幽道:“許彥啊許彥,打小我就分不清你話的真假,所以常常被你騙,和你做壞事、替你頂包。但現在我發現了一個規律,不會再被你騙了——你的話越動情便越假。”

計良厭惡道:“許彥,你就是個天生沒有同理心的怪物。”

無數次誘導、逼迫他做不該做、不想做的事,将他逐漸變成一個殺人工具,若這便是他說的“兄長的疼愛”,那麽不要也罷。

被當場揭穿,二爺眼中的懷念與憐惜消失了,他收回手,緩緩站起身,俯視着計良,用憐憫的語氣哀嘆:“真可惜,我是真的舍不得你(這麽好的工具)。”

計良嗤笑:“這話是真的。”但未必說全了。

“從小時候我就覺得你難成大器。做事瞻頭顧後、畏畏縮縮。”二爺的語氣輕蔑,似乎在他眼中計良就是如此一文不值。

“如今也是,明明想要和過去斬斷聯系,卻又沒忍住管了十九的事;明明當初掉頭離去把親手養大的老五丢給了我,卻還是不忍心徹底放下他不管……但凡你有你說的一半灑脫,也不至于落到我手裏。”

計良也輕蔑地彎起嘴角:“這也是我與你道不同終不為謀的原因,我比你像個人。”

聞此言,二爺的臉黑了下來,這個時候他倒表現得像個被弟弟激怒的兄長:“頂撞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計良撇嘴:“不知道所以試試喽。”

計良的油鹽不進也耗盡了二爺所有的耐心,他收起了所有多餘的表情,幽深地看着計良,開門見山道:“你想老五活嗎?”

計良開口,語氣深沉,似回答也似低嘆:“我不止要他活,我還要他自由。”

老五是計良帶回來的孩子。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天下還在翌朝的手中,計良也才跟着主子入世。

一個帶着薄霧的早晨,計良做完任務回程,順路買了饅頭當早飯,走了一段路之後才發現背後粘了個“小尾巴”。

那時的老五看起來約莫五歲,穿着不差的衣衫,臉與身上都髒兮兮的,正一直盯着計良的饅頭咽口水。

是哪家走失的孩子吧。

計良分給了老五一個饅頭,然後帶着他守在路邊等他的父母找來,然而等了一天他們也沒有等到。

五歲的孩子只記得自己和爹娘來北方玩兒,只記得自己家旁邊有一條河,河邊有好多柳樹……然而這些并不能幫助計良找到他的父母。

于是等着複命的計良“靈光一動”将老五帶回了當時他們作為據點的山莊。

那時計良還沒有了解到主子的本質,只覺得如果實在找不到這孩子的親人,讓他一起追随主子也不錯,卻不知是将其送入了怎樣的深淵。

這是計良一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事。

被送入暗衛訓練營的老五年紀很小,很乖,誰說的話都會聽,老是吃虧卻不長記性,就是個乖巧可愛的小憨憨。若非天賦實在出衆,恐怕很難在訓練營裏活下來。

後來,他成了正式的暗衛,就喜歡跟在計良屁股後面叫他“三哥”,不叫計良了就張口主子,閉口二爺,仿佛在他的世界裏只有這三個人。

那時計良已經覺得不對,卻不知道哪裏不對。

“自我”這兩個字的意思,計良一直試圖教給老五,可惜一開始他自己也不懂,離開組織後接觸到更廣闊天地的他慢慢明白了,但被他丢在組織內的老五也漸漸被二爺塑造成了一個“合格的暗衛”。

在西域的那幾年裏,老五從沒有說過在計良離開後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但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一言一行、點點滴滴都在告訴計良,他的離開對老五有什麽樣的影響。

老五變得小心翼翼,再也不肯主動去觸碰任何人。

但有的事也是計良看不出來的。

老五早已把主子與二爺當做信仰,卻又割舍不掉對計良的眷戀;他沒辦法違抗命令,也無法傷害計良。

日夜被這兩股力量撕扯,他快要被逼窒息,卻在開口時只說天氣家常,計良只以為老五理解了他說的“自我”,願意與他浪跡天涯,卻不知道老五在一點點崩潰。

如今想來,老五最後選擇自我毀滅都是合理的,只是他沒有發現。

是計良欠老五的,如果當初他沒有手賤将老五帶回組織或許老五已經找到了父母,現在娶妻生子,幸福安康;就算老五沒能找到父母,成了孤兒,也遠遠比成為一個悲慘的工具要好得多。

聽到計良的要求,二爺悠悠嘆了一口氣:“人生天地間,何處不樊籠?阿良,你要的東西好奢侈。”

“只要你治好老五,并允諾他與組織再無瓜葛,我可以答應你的任何條件。”任、何、條、件,計良說得字若千鈞。

對許彥這樣的人予取予奪是很危險的,因為你不知道他會用你的諾言做出如何惡毒的盤算,但只要能讓老五回到他應該有的人生軌跡裏,這對計良來說也不算什麽了。

二爺低頭想了想,回道:“你不值這個價。但——我答應你。”

說完他揚起了唇角:事情會變得很有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徐仲嚴、許彥、二爺都是一個人,在面對其他勢力時他叫徐仲嚴,面對組織內的人時他是二爺,唯獨在計良這兒,他是許彥。

其實,二爺對計良也有那麽一點兄弟情吧,但是對這種三觀不正的角色就不要期待他有什麽正常的感情了_(:з」∠)_

補充了一下二爺、計良和老五的故事,下一章回戰場。

另外:作者想要收藏評論(躺平)

……小劇場分割線……

貳兩半:小五啊,你三哥說你是小憨憨。

老五:啊?(轉頭)三哥你說過?

計良摸這下巴胡茬回想:是說過。我那時候想‘這孩子長得這麽可愛,怎麽就是個小憨憨’

老五沉默地偏過頭,然後慢慢紅了耳朵。

計良急忙攬住老五肩:哈哈哈,三哥開玩笑的,別生氣啊。

在一旁吃薯片的1.0:我覺得計良更像憨憨。

貳兩半吃着1.0的薯片:大概這就是“雖然我願意為了他生、願意為他死,把他看得比命還重要,做夢都想和他浪跡天涯、共度餘生,但他真的只是我兄弟”的純潔感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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