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刺殺
襄陽城內,聽到趙寄未死,宋琮狠狠地踢倒了桌子:“他們是廢物嗎?那樣弄不死趙寄!”
如今的他卸去了僞裝出來的沉穩鎮定,一臉兇狠。緊咬的牙關、泛紅的雙眸讓他看起來仿佛一頭癫狂的野獸。
一直激進的宋世看到宋琮發怒反倒慫了:“是沒找到趙寄屍體,但是他受了那麽重的傷,活下來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宋琮轉頭狠狠地瞪向宋世,宋世驚恐地後退了一步。
似乎在宋世眼中看到了自己失态的模樣,宋琮深吸一口氣,按捺住焦躁的內心:“這種事情,不可有一絲可能性。哪怕萬一,只要趙寄回來,我們就是萬劫不複。”
宋世咽了一口口水,道:“趙寄最大的依仗不就是少主,如果少主沒了,他回來也沒用……”
他越說越小聲,同時小心地去看宋琮的反應。
宋琮飛快地給了宋世一個眼刀:“注意你的嘴,別什麽話都往外說。”
雖然訓斥了宋世,但宋琮并未否認他的觀點。
……
趙寄一行人的最後蹤跡出現在江陵城附近,韓昭在此處發現了打鬥的痕跡與趙寄随行者的屍體,但沒找到趙寄。
韓昭心底的感覺越來越不詳。
不過只要一日未見到趙寄的屍體,韓昭就不信趙寄死了,哪怕是系統給出通知也一樣。
他擡頭看着眼前的滔滔江水,緊咬後槽牙:那倒是讓他看看中興之主的氣運啊。
也是在此時,景修派出的人找到了韓昭。
回複在十月二十七這天晚上被送到了景修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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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昭隐去了部分不好的消息,只說了他認為趙寄還活着。
韓昭的判斷景修還是會信,但同時也有了一個疑惑:趙寄未死卻不回涼州也不回傳消息,是發生了什麽意外嗎?
幹想也沒有結果,他決定先将趙寄很可能還活着的消息告訴劉玄,如此劉玄也不必那麽悲痛了。
然而就在景修走出自己的書房門時,一道寒光突現,朝他的喉嚨襲來。
危急時刻,一只手将景修往旁邊一扯,躲開了刺客的襲擊。
——是景修的貼身護衛。
護衛救下景修後開始與刺客纏鬥起來。
退回書房內的景修這時也看清刺客是個穿着黑色短衫的清瘦男子,腰、腿、手腕處皆藏着短兵或暗器,這幅打扮與當初百川商會兇案現場留下的兩具屍體很是相似。
他差不多知道刺客的來歷了。
刺客功夫不差,但景修的護衛比他更勝一籌。
十幾招下來刺客非但殺不死景修,還被護衛逼得節節敗退。
“退下。”一聲冷冽低沉的命令不知從何處傳來。
發現刺客還有同夥,護衛感覺不妙,正要抽身而退。
然而就在他與刺客錯身的一剎那,一道銀光閃過,護衛一怔,接着大片的血從他胸口噴湧而出,他雙眼開始放空,人向後倒去。
這護衛是景修的心腹,從景修剛入世時就跟着他,武功雖不說天下頂尖,也是一流,如今被人一招所殺,出手之人又是何等的功夫?
就在景修為這利落的殺人手法驚駭之時,一個高挑的人影提着劍從血霧中緩緩走出,進入他的眼簾。
來者約莫三四十歲,相貌英朗,形容落拓,略短的黑發有盡力地束起,然而更多則散落下來,看着頗為不修邊幅。
他穿着款式簡單的黑色勁裝,靴子與護腕裏十分幹淨,武器也只有手裏一把劍,但這樣更讓景修忌憚,甚至不自覺朝後退了兩步。
景修的心漸漸沉到了谷底——這般激烈的打鬥都沒有引來府內其它人,看來他們也是兇多吉少。
男子站在門口,對被護衛打敗的刺客冷聲說了句:“出去。”
刺客一言不發地爬起身退出了書房。
清場後男子沒有急着動手,只站在那裏,似乎在等景修說些什麽或者做些什麽。
身為謀國者,心性自然不能差,景修很快鎮定下來。
他不會武功,自然不能和男子拼命,能救自己的唯有一張唇舌而已。
景修平靜開口:“不知閣下排行第幾?”
男子的回答很簡短:“三。”
景修略意外,垂眼悵惋一嘆:“原來是計良先生。修對先生仰慕已久,不料見面卻是如此場景。”
計良心底也湧起許多情緒:悲涼、感慨、無奈,然而表達出來時只有四字:“計良也是。”
“韓先生很記挂計先生。”景修提韓昭是想用舊友情誼打動計良。
不料計良搖起頭:“我們沒那麽深交情,他找我是因為我的下落對他有用。”
暗衛都是薄情與薄福之人,能顧好一到兩個在意的人就是極限了,沒那麽多關心分給旁人。
雖然否了景修的話,但計良也卸下了殺氣。
他一甩劍上的血,歸劍入鞘,伸出手示意景修坐下談話,然後先行将劍随意往景修的書案上一放,坐了下來。
景修思緒飛快地運轉着,計算着勸計良罷手的可能,不過他表面做的只是走到計良的對面,坐下。
“看起來先生身上發生了很多事。”這是景修坐下後說的第一句話。
韓昭口中的計良早已叛出了暗衛組織,如今卻以這般面貌出現在景修面前,其中曲折不言而喻。
計良幽幽一嘆:“是啊,好多。”
“先生來此應非自願。”這是第二句。
計良點了一下頭。
“能和修說說嗎?”
計良搖頭:“不能。”
試圖與計良拉近距離失敗,景修心下一沉:如此防備,只說明計良殺他的意圖很堅定。
“先生來此是因為修擋了徐先生的路?”
在不關乎自己的問題上計良倒也坦蕩:“是啊。他鬥不過你,所以只能殺了你。”
這話他半點面子沒給二爺留。
二爺其人于算計人心一流,布局謀篇卻是二流,至于治國安民,連三流也不夠;所以遇上景修這樣真正的安邦謀國之才,他慌了。
景修又問:“那先生為何為虎作伥?”
“為虎作伥?”計良反複咀嚼着景修的話,“這個詞用得妙。”
“你說為什麽呢?明明伥鬼最初也是被虎吃掉的受害者啊……”計良迷茫地問景修,眼神透出言語難以表達的哀恸。
明明自己他自己已不得救贖,卻還要作屠刀,傷害他人,為什麽呢?
計良能想到的只有兩個字:“宿命”。從他在山村遇到主子起,一生的批文就寫就了。
所以,即使逃了半生,他最後還是回來了。就如同這把丢棄了兩回,最終還是回到他手上的劍。
這樣的眼神讓景修無言以對,甚至沒辦法去怪罪。
雖不知具體內情,但他知道讓計良如此迷茫與痛苦的根源已不是言辭能撼動的。
無法撼動壓在計良心頭的大石,也就無法說服計良放棄殺他。
景修不想死,少主大業未竟,威脅涼州的隐患也未除,他還不想死。
然而計良的武功甚至在韓昭之上,他能做的有限。
見景修久久不語,計良開口提醒:“景先生還請不要耽誤時間,良要在三更前離開。”
景修時常在書房待到深夜,所以下人們見他不歸也不會奇怪,只會在三更時過來送湯與添油。
計良如此說,證明他已事先掌握景修府邸的作息規律。
而将三更前的時間留給景修,是他僅有的仁慈。
景修心底一片蕭涼,但他沒有時間自怨自艾,如果不能活,他只能抓緊時間為劉玄做好打算:“修有三個疑問。”
對于将要死在自己劍下之人,計良很大方:“請講。”
“其一,趙寄之事前因後果。”
這個問題其實包含了兩個信息:害趙寄的黑手與趙寄的下落。
所幸計良也沒有計較這個,爽快地答了:“宋琮與徐仲嚴密謀,殺了趙寄的親信,派人在趙寄回撤之前僞裝成趙寄入城,将後到的趙寄說作敵軍,拒絕開城。而後趙寄被埋伏的窦誠襲擊,不敵東逃……接下來的行蹤我便不知了。”
這些事在組織內不算秘密,計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然他回答得越爽快越表明了景修必死。
景修意識到了,卻依舊不動如山:“其二,徐先生接下來的打算。”
徐仲嚴是條毒蛇,如果他無法活過今夜,那以後只能靠劉玄自己小心防備了。
“殺劉玄,滅涼州。”這個計良回答得很簡單,謀劃在未實施之前都在二爺腦子裏,具體細節他也不清楚。
“其三,為何偏偏與涼州過不去?”
這是景修最想不通的,涼州明明不是僞朝最大的禍患,為何徐仲嚴要不惜代價與涼州不死不休?
“這是主子的意思。”
主子很多年不過問暗衛的事了,這是他這些年第一次給二爺下達任務,所以無論用任何手段,二爺都要完成。
“主子——”
計良打斷了他:“這是第四個問題,我不會再回答了。”
景修咽下了問題,颔首致歉:“是修逾越了。”
計良心情很複雜。
景修面對要殺自己的人依舊從容有禮,對二爺也始終以“先生”相稱,這是怎樣的涵養?
他殺過很多人,沒見過第二個。
如此端方自持、克己複禮,不累嗎?
計良很好奇,但輪不到他來問這個問題。
了了心中的結,景修神情輕松許多,他整理好衣襟,朝計良颔首:“多謝先生,修如今已無疑惑,可以上路了。”
然而計良沒動手,只回了一句:“離三更還有些時間,不是嗎?”
計良也在期待奇跡,期待三更前有變數發生,能阻止他殺景修。
景修一愣,隐約體會到了計良的用意,但也知道這希望有多渺茫,他無奈又苦澀地淺淡一笑:“那修就用這時間請先生小酌一杯吧。”
計良點了點頭,景修起身從書房的架子上取來了酒與兩個酒杯。
景修一邊倒酒一邊說起閑話:“修有個學弟,自小一起修學,感情甚篤。修入世之前,他沽了一壺酒在給修送行,說等修輔佐主君入主東都時他定提一壺千秋歲來慶賀。”
“千秋歲是什麽酒?修沒聽過,問他他也不答,只笑說到時候修就知道了。”
說到此處,景修苦澀一笑:“這麽多年過去,修還是沒能解開謎底,如今也等不到那時候了。”
景修遞了一杯給計良,計良沒有動,景修也不介意。
景修沒有急着喝自己那杯,而是繼續與計良說他那個學弟:“其實學弟才是真正的天縱之才,一同進學時,無論是文章還是奕辯,修總是贏不了他。”
“修也不是什麽聖人,在輸了那麽多次後也會心生怨怼,無奈每次他都能将修哄高興。”景修說着長長一嘆,“我們能結下多年情誼,沒有反目成仇,着實多謝學弟的體諒與包容。”
計良感嘆:“景先生太過妄自菲薄了。”
真正的嫉妒與怨恨哄不好,光憑景修對他的态度,便能證明景修的胸襟遠比他自己說的廣博。
景修搖了搖頭,繼續講了下去:“其實按照慣例,修本該在三年前與學弟一同入世。但修怕了,怕與他一個時代會沒有絲毫作為,于是提早五年入世……沒想到結果卻是這樣。”
“每次做決定時修都會想,如果是學弟在這裏又會怎樣謀劃,若是他又會想出怎樣精妙絕倫的計策?”
“如果是他,便不會有如今的局面了。”最後景修發出了這樣無奈又悲傷的感嘆。
他不知道自己哪裏做的不夠,只感覺像是天意要為難他,這種明明盡了全力,卻仍舊無法扭轉乾坤的無力感,粉碎了他不多的自信。
他一生以國士為目标,可惜最後也只證明了自己是個庸才。
唯一無法釋懷的,就是愧對了師父的教導,辜負了師門的期望……
計良沒想到會在這個二爺都忌憚的謀士臉上看到這樣低落的神情。
涼州偏遠、荒涼,商道一閉便更加貧瘠,是他獻出的治良八策讓涼州煥然一新;而劉玄本是個一無所有的傀儡,是他将劉玄推上了實權之位,也是他将二爺逼到不得不用刺殺這種手段……
若景修這樣的人都一無是處,計良不知道天下還有幾個人能被稱為“謀士”。
或許景修最大的不幸是遇到了他口中的那個學弟,于是在最為恣意放縱的年少時光便被磨滅了所有驕傲與自信。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遲早會有一個人來完成修的未竟之業,修希望是他。”
說罷景修仰頭飲盡杯中酒,牆外正好傳來三更梆子聲——無事發生,生路盡絕。
景修放下酒杯,款款整理好自己的衣衫,端坐着對計良淺笑:“動手吧,先生。”
無法求生,那只能體面地死去。
計良握上劍柄,卻久久沒有動作,他高估了自己的心腸——果然刺客不該聽暗殺對象的故事。
“景先生有沒有什麽話要我帶的?”給那個學弟也好,給劉玄也好,計良想為景修做點什麽。
景修搖了搖頭:“想說卻說不了的話又豈是一兩句能概括的?還是盡在不言中吧。”
聞此言計良長嘆一口氣,閉上了眼。
……
天邊星辰靜靜明滅,禦史府的下人從廚房端了羹湯出來,走上了通往書房的回廊。
計良走出屋子,甩掉劍上的血,将其歸入劍鞘。
先前被趕到外面把風的十五看到計良走出來,邁步進了書房,不一會兒他檢查完畢,走了出來,站在計良身邊,一言不發。
計良覺得有一口氣憋在胸口,張開口卻什麽也吐不出來,他看着天邊黯淡的月影,低啞地說了兩字:“回吧。”
作者有話要說: 二爺的條件就是讓計良重新做回組織的兵器,而他要計良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景修
二爺這個人真的狠!(不是作者的鍋,要打打他,頂鍋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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