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折戟
朔風吹旗緊,臨近涼州的窦骁望着雁蕩山脈的方向,神情沉重。
他并不想在氣候如此嚴酷的條件下出兵,但少帝下了命令,他不得不從。
這場仗是嚴煥要求打的,請少帝出兵的時候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像是有什麽必勝依仗。
終究不過是一些腌臜的陰謀,如果有得選,窦骁不想他們為伍。
接戰半月,兩軍都被嚴寒的氣候阻礙沒有取得太大進展。
直到窦骁接到了一份書信,上面只寫着一句話:子時,宇文循将經過鳳陵谷。
想來,這便是嚴煥的依仗了。
窦骁不知道告密的人是誰,但打心底裏對靠這種手段取勝感到膈應。
他不願出兵,但嚴煥派來的監軍卻若利劍懸在他頭頂。
見窦骁收到消息後久久沒有動作,監軍開始催了:“大将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窦骁将書信往桌子上一仍:“此消息難辨真假,怎可貿然出兵?”
監軍提議:“那把窦小将軍叫來商議商議?”
窦誠自從靠着徐仲嚴的情報在襄陽城外成功伏擊趙寄後便開始親近嚴煥一派,對他這個叔父愈加疏遠與敵對。
這次嚴煥将窦誠送來就是為了掣肘窦骁的,他有不經窦骁同意調兵的權利。
想他窦骁鞠躬盡瘁,侍奉兩代帝王,如今竟落得不得君王信任,不得子侄敬仰的地步,他做人做臣就這麽失敗嗎?
良久之後,窦骁嘆了一口氣,吐出兩字:“整兵!”
……
夜寒風冷,宇文循帶着人馬從涼州城打馬而出,快速往前線趕去。
因為是突然接到告急的軍報從涼州城秘密返回,他們連火把也沒有點。
一行人縱馬奔過雁蕩山脈黑影籠罩下的道路,很快到了鳳陵谷。
宇文循在進谷前放慢馬速,等了等他的親兵。
親兵出言勸誡:“将軍,夜黑路險,我們走其它道吧。”
宇文循何嘗不知道天黑路險,不宜進谷,但軍情緊急又哪裏有時間給他繞到:“其它路最近的也要多花半天,一分一秒都是戰機。命人将馬蹄裹上布,速通鳳陵谷。”
親兵領命:“是!”
窦骁在北風呼嘯,積雪厚重的山坡上等了三個時辰,帶來的士兵們全部都快被凍僵了。
他已經開始懷疑嚴煥是不是被人愚弄了……
就在窦骁準備命人撤退的時候,一陣微弱的馬蹄聲從谷口傳來。
他與身邊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窦骁側耳仔細捕捉傳來的聲音以分辨距離。
對面聽着約莫有五十人,應該是給馬蹄裹了東西,如此既可以防滑也能進一步減少馬蹄發出的聲響……
對方連火把也沒有打,窦骁不敢确定是不是宇文循的隊伍。
但機會只有一次,容錯不容放過,他命親衛傳令讓守在谷口的隊伍收攏口子。
帶那隊人馬進入山谷深處,窦骁緩緩舉手,在身邊親兵緊張的等待中,他猛地揮下手:“進攻!”
一聲令下,山頭金鼓齊鳴,如若雷鳴。
漫天的箭雨從山頭上射下,下面的人沒有防備,陣腳大亂。
突然聽到鳴金聲的宇文循立刻意識到自己被埋伏了。
怎麽可能?
他回前線的時間與路線是機密,對方如何得知?
雖然不明白消息是如何洩露的,宇文循還是第一時間舉槍高喊:“莫要驚慌!結防守陣型。”
能跟在宇文循身邊的士兵素質自然不差,他們很快按照宇文循的指示擺好陣型,開始反擊。
此戰打是打不贏的,宇文循只能帶着盡可能多的人突圍。
然而谷道狹窄,前後皆被封死,對方兵力又是他們的二十倍之多,要想突圍談何容易。
殺至天亮,竟只有宇文循一人渾身是血地從重圍中沖出,然而看到早已帶人等候到前方的窦骁,意識到自己是走到末路了。
窦骁身上半點血跡未沾染,比起鮮血淋漓披頭散發的宇文循體面多了。
他沉聲開口:“這是我們第一次正面對話吧,宇文循。”
宇文循冷笑:“好埋伏,窦将軍真真耳目通達。”
此話聽在窦骁耳中十分諷刺,他自己也感到羞愧,所以沒有應聲。
“是誰?”宇文循問的是告密的人。
“我不知道。”
宇文循冷笑了一聲,他認為窦骁在騙他。
“窦骁一生敬佩的人不多,你算一個。”
宇文循能在如此絕地中殺出重圍與窦骁要留活口不無幹系,陛下口谕,宇文循不能留。
但窦骁想給宇文循一個說遺言的機會。
宇文循感嘆:“宇文循也是。我與将軍對陣這麽多年,如今好不容易說上話,卻快要死了。我有一個遺願……”
窦骁應道:“盡管說,如果窦骁能做到,定不容辭。”
宇文循:“我想與将軍喝一杯酒。”
這個要求不過分,還很有氣度,窦骁沒理由拒絕。他命人向下詢問誰帶了酒,不多時親兵找來一個酒袋與兩個碗。
窦骁讓士兵先給宇文循斟酒。宇文循接了碗卻不要士兵給他斟的酒,只看着窦骁。
窦骁懂他的意思了,讓士兵拿來酒袋,自己朝宇文循走去。
窦骁的親兵提醒他不要以身犯險,窦骁揮退了他。
窦骁先給宇文循斟好酒,宇文循看着渾濁的酒水神情晦暗,就在窦骁給自己斟酒的時候。
宇文循忽然挾持住窦骁,敲碎了酒碗抵到窦骁脖子上。
“得罪了,窦将軍!宇文循不貪生但怕死,涼州還有未知事的少主等着我侍奉。”
徐遲已經在去并州搬救兵的路上失蹤了,現場只剩空空如也的車駕,不見人影,如今徐遲下落依舊不明,涼州只剩宇文循獨挑大梁。
但凡涼州還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宇文循都會選擇在此地戰死,馬革裹屍,而不是憑借欺騙窦骁的手段茍活。
可是少主輝只有六歲,什麽事都還不明白,他還不能丢下少主,就算後人鄙夷宇文循也認了。
場面一度失控,窦骁的士兵想沖上去誅殺宇文循,卻又投鼠忌器。
走投無路的宇文循手裏挾持着他們最重要的大将軍,他們不敢保證宇文循不會選擇拉着大将軍去死。
被宇文循挾持的窦骁此刻心中沒有被欺騙的憤怒,只有惋惜,他多麽希望宇文循能體面地喝了那碗酒就義,這樣這位他敬佩的對手也不必污了清名。
但宇文循這番舉動也深深震撼了窦骁,他自诩為朝廷鞠躬盡瘁,但做得到像宇文循這樣,寧願背負茍活之名也要守護主君嗎?
他不知道。
果然,這個才是那個能與他對峙多年的将領。
窦骁舉起還剩半碗酒的酒碗:“舍生取義難,為忠舍義更難。這碗酒,窦骁依舊敬将軍。”
說罷他仰頭飲盡酒,摔了碗。
窦骁固然敬佩宇文循,但是,“宇文将軍能為少主輝做到這一步,骁難道會惜命不顧新朝軍民這麽多年的犧牲放棄近在眼前的勝利嗎?”
說完這一段話後窦骁不待宇文循反應過來,大喊:“動手!”
話音未落,一只箭矢從右邊破空而來,貫穿了宇文循的脖子。
發箭的是事先埋伏在一旁的一個窦骁親衛,擅長箭術,百步穿楊,箭無虛發。
中箭的宇文循不可置信地看着窦骁,他想下手除掉這個涼州的威脅,但卻被窦骁抓住手腕,轉身推開。
宇文循踉跄着走了兩步,試圖站穩,但最後還是漸漸失去力氣,直挺挺地往前倒去。
宇文循該在劫持到他的那一刻就下死手的,但他沒有,他終究不是斷情絕性的狠人。
窦骁賭贏了,然而心底卻像堵了個大石頭。
他有能力對放過宇文循,但他沒有。征戰耗費,一分一厘都來自人民,一兵一卒都是百姓兒女,将領的私人情誼怎可讓國家公器買單?他不能那樣做。
今晚,他以一種極度不光彩的方式贏了他承認的對手,這場仗不會帶來絲毫榮耀感,只會成為堵在窦骁心裏的大石頭。
窦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聽說宇文将軍的夫人如今也守在前線,派人将宇文将軍的屍首護送回去,向宇文夫人致上我的哀悼之意。”
親兵:“是!”
……
呆在前線大營的衛遙看到了宇文循的屍體。
她的夫君躺在擔架上,被一張鮮血染紅的白布蓋住,氣息全無。
她暈厥過去,卻又被救醒過來,再度看到宇文循屍體時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只是徒張着嘴喘氣。
士兵擔憂地看着她:“夫人!”
知道這群将士還在等着自己拿主意,衛遙強抑住悲痛,開始分析士兵傳回的消息:“你說将軍是今早在落鳳坡遇害的?”
“是。”
衛遙哽咽道:“他不是後天才回來嗎?為什麽會在今天出現在落鳳坡?”
就算宇文循提前回來,也該派人來通傳,以便他們接應才是,為什麽沒有收到消息?
來不及?還是被截了?
而落鳳坡又為什麽會有埋伏?
冬日苦寒,雁蕩山脈地形又極為複雜,若無确切消息,何人敢深入敵後設下埋伏?
她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而這危險的鋒芒直指呆在涼州的少主輝、咽下悲痛,衛遙下令:
“親衛們替将軍收斂好屍骨,軍隊暫交由趙副将接管,李副将去整頓一支隊伍,随我回涼州!”
衆人:“是!”
作者有話要說: 宇——文——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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