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羁絆

當韓昭趕回涼州的時候一切塵埃落定:徐遲下落不明,宇文循戰死,世家大臣們聽到前線大敗意圖挾王稱臣,衛遙殺回涼州帶着少主輝出逃,去向不明……

他看到的只有戰鬥過的殘骸——他來得太遲了。

兩次涼州發生變故他都不在。

一次尚能說是意外,那麽第二次呢?

韓昭未受過涼州半分俸祿,不曾覺得自己對涼州有什麽義務,但看到易主的涼州城,他卻感到了無可抑制的自責。

身為先生,他沒護好劉玄;身為同道,他連累景修被害;身為朋友,他沒救下宇文循……

如此失職,如此……無能!

遙望僞朝軍隊的旗幟招展,韓昭再度感受到了當初被軟禁于東都的無力與痛恨。

他不信這裏面沒有內情,計良的話他還記着。

徐遲遇害當是老七與十八所為,那麽誰是內奸?宋家?還是有其他黑手。

韓昭咬緊牙關:牽涉其中的黑手,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查出真相不容易,但韓昭如今一無所有,也不必講什麽道義了。

嘴巴再緊,一根根地打碎骨頭,也就說出來了……一個問不到全部,那便再抓一個。

傷及無辜?

如今能在這片土地上過得富貴榮華的,哪個無辜?

憑借着一個又一個嫌疑人的口供,韓昭逐漸還原了事情真相。

宋家、王家、周家……還有跟着他們的一衆小世家,果然沒一個脫得了幹系。

從趙寄被伏擊、到徐遲被刺殺、然後是假傳軍情騙走宇文循,每一件事都與他們有關。

而最後問出的消息,則如驚雷,劈碎了韓昭的理智——劉玄的死竟也是他們的手筆。

韓昭如何都沒想到他們連劉玄都敢害。

是何等的大逆不道,才敢謀害主君?

劉玄,并非外界以為的病逝,他固然因為景修與趙寄接連出事悲傷過度、心肺受損,但不治殡天卻是宋家人讓仆從暗中在劉玄的湯藥裏加了東西……

那是一味與常見的藥非常相似的藥,于常人無損,卻能漸漸耗空氣血雙虛之人的生機。

好毒的心思。

至于原因?

是因為宋家覺得劉玄扶持宇文循與徐遲這兩個與世家毫無關系的人是打算把他們斬草除根,于是狗急跳牆,下手謀害主君。

害死劉玄之後他們以為瞞得很好,覺得自己以後就能挾幼主以令涼州。

但徐遲不知道從哪裏得知劉玄之死另有隐情……

他按下不發,暗中調查,卻仍被世家人得知。

他們沒有手段殺掉防備嚴密的徐遲,于是便與早就暗通曲款的徐仲嚴密謀,而早早在涼州埋下暗線的徐仲嚴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宋家的動作并非周全嚴密,瞞不過涼州所有人。

王家與周家有人察覺了此事,但他們沒有向少主揭發,反而加入了宋家的陰謀,因為他們只記着劉玄是打壓他們家族的惡賊,而不記得劉家本來就是他們的君主……

甚至宋家害劉玄的時候他們也察覺到了蛛絲馬跡,但什麽都沒有做。

周家只派人暗中以老夫人病重的謊言騙走了周婉,以成全宋家的陰謀。

是的,周婉在劉玄去世後不見外人不是因為傷心成疾,而是被人軟禁了。

韓昭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意外了,但聽着事情一點點被勾勒全面,卻還是被這其中的惡毒與冷血震驚。

故事裏每一個知情人都像毒蛇,冷眼旁觀劉玄被害死。

他們不在乎劉玄這些年為涼州做了什麽,不在乎劉玄是他們的主君……只要有一點傷害到他們的利益便該死,這些世家的掌權人裏沒有人試圖過救一救這個為涼州嘔心瀝血的少主,一個都沒有。

因為他們覺得劉玄是為涼州的百姓說話的,不是為他們說話的。

無忠無義無信。

這些家族,已經爛透根了。

然而能保護劉玄、保護涼州的他們——劉玄的先生與臣子們,卻想世家再多缺點也是一同建設涼州的功勞,雖然與這些他們不和,卻從沒有想過下死手。

所以天真愚昧,不加防範……

熟不知,在他們期盼世家能顧念大義、安分守己的時候,對方已經給利刃上淬好毒。

……

殘陽夕照,靜谧的北望山南嶺來了一位提酒的訪客。

北望山雖名北望,卻是他們這些中原來的邊關客南望故土之地,劉玄的墓就修建在此處,靜靜眺望着東都的方向。

亂軍進入東都,他随忠仆逃離的那年,六歲,此後便再未回過中原。

牡丹的迤逦花香,月白樓的清風明月,汝河的楊柳拂堤……

都不記得了吧。東都于他更像念念不忘的符號。

但死時為什麽會如此思念一個記不清的家鄉?

劉玄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想要一個能讓自己紮根的地方。

他曾經選擇了涼州,看起來涼州也選擇了他。

但事實證明他們并不合适,他想要光複翌室,給天下太平安康,但掌控着涼州各處命脈的世家們卻只想瓜分天下……光複翌室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虎皮而已,他們不接受為大義犧牲利益。

目的的分歧注定了他們後來的矛盾。

努力了八年依舊無法改變這片土地分毫,以至于劉玄死前對公子輝與公子曦的未來充滿了惶恐不安。

除了無力還是無力,浮萍終究是浮萍,注定一世飄零,再努力也無法改變淺薄的命數。

斷氣時的劉玄想到了他随韓昭來到涼州時看到的風吹枯草的景象,枯黃的草葉被風吹啊吹,看着像是要飛起來,但最終還是跌落到了地上……

……

說實話,韓昭一開始是不喜歡劉玄的。

他和趙寄說過:劉玄有帝王胸襟,你要學;但又接了一句劉玄心太軟,你不要學。

他從來就沒有看好過劉玄,他從不覺得劉玄能堅持到入主東都。

然而如今預料成了悲慘的事實,他卻只剩下滿心悲戚,悔恨自己曾說過如此涼薄的話。

八年來一聲聲的“先生”,終究還是叫到了他心底……

他是不認為劉玄能做皇帝,但他還是希望劉玄能開創一番事業,最後天下一統之時,他也能憑着這些資本列土封疆,成一帶諸侯。

他不如景修,同為劉玄的“先生”,景修為劉玄做的,他十分之一也做不到。

哪怕是對自己的徒弟趙寄,他也并非目的單純。

他一直不覺得自己配當一個老師或者師父。

韓昭在劉玄的墓前呆了很久,太陽還沒下山,他卻覺得骨頭發冷。

人間太過冷漠,人生下來就開始各種苦難,要麽最後被奪取熱情,要麽被奪去生命。

不過現在還活着,甚至活了第二世的韓昭,卻不覺得奪取熱情與奪去生命有什麽差別。他能堅持着走下去,不過是因為還有一股無法釋懷的執念罷了。

韓昭不知道自己能與劉玄說什麽,言談從不是他的強項,他沉默着在墓前坐了很久,聽朔風嗚咽,仿若低泣。

離開劉玄的墓,韓昭又去了宇文循的墓,他在墓前打開了酒。

這裏很簡陋,因為是匆忙收斂,最初只立了一塊木牌做碑,聽說現在的石碑還是窦骁派人來立的。

對宇文循韓昭能說一點話了,他至少能把這些年對他的隐瞞盡數相告。

韓昭是個自私的人,他從未像宇文循這樣如此徹底地将忠誠奉獻給主君。

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君,至死不渝,這是臣子與君主最浪漫的誓言。

韓昭也曾有過這樣的期待,但他沒能在對的時候遇到對的人,如今的他卻再沒有忠誠能奉獻給任何人。

所以他羨慕、敬佩宇文循,但同時面對這樣一個人他也是遺憾與慚愧的。

宇文循待他一直很真,但他對宇文循卻始終有三分保留——希望宇文循能被埋沒得再久一些,希望他有一天能為趙寄所用。

所以面對宇文循的困頓,他從不援手。

然而,宇文循終究還是遇到了劉玄,奉獻了他所有的忠誠。

在系統給的資料裏,宇文循雖然沒走到最後,卻沒有這麽早死。

韓昭重生引起的變數讓他過早地邂逅了交托性命的主君,也過早地讓他舍身就義。

如果是前世,韓昭很大概率會和宇文循這樣的人成為生死之交,但這一世,他與這個世界太疏離,以至于失去了與人交心的可能。

到最後,宇文循與他也只是“一般朋友”。

人總是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自己錯過什麽。

劉玄的八年的“先生”,宇文循六年的好酒,韓昭還是欠下了。

還有景修。

韓昭與他都知道自己與對方不是一路人,所以兩人始終保持着雙方都覺得舒服的距離。

景修于韓昭,說不上什麽朋友,只是個能在他面前不用僞裝的人。

但景修終究是為涼州、為劉玄而死,而害死他的徐仲嚴,非但導致趙寄落難、涼州滅亡……同時也與韓昭如今的身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他不能不過問。

原以為解決了趙寄的事,他身上就沒有牽絆了,不料一回頭盡是不知何時結下的因果。

就像前世那些戰友。

他們有多少死在了征戰中?韓昭記不清了。

戰争是不會給人時間緬懷的,但當戰事停歇、鑄劍為犁後,那些死去的人卻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腦海,難以淡忘……

那個他入軍營時教他如何在邊關生存的老兵、那個教他奇襲戰的隊長、還有那個與他一同立下第一份功勞然後又把全部賞錢用來買酒将第一次喝酒的他灌得酩酊大醉的隊友……

太多太多……

一個又一個,活着時絲毫不覺得他們在自己心裏有什麽地位,還覺得一部分人自來熟得讓人生厭,然而等到他們突然不再說話,變成了一座冰冷的墓碑後,才會驚覺原來已經一起經歷這麽多,原來他留下過這麽多足跡……

韓昭自诩薄情之人,他把悲戚當做軟弱,他把眷戀當做遲疑,他不肯承認自己非常在乎那些人,無法容忍自己為感情失去理智。

但是人始終是人啊,不是石頭也不是堅冰,但悲痛積聚到無法忍受的時候要怎麽辦呢?

要怎麽辦呢?

韓昭不知道,母親早逝使他失去了能哭泣的懷抱,父親辭世帶走了他最後的依靠,兄長離去後再沒有人會為他遮風擋雨,而昭陽的死則毀掉了他最後獲得幸福的可能……

他成了頂天立地的男人,卻再沒有人能讓他解開所有心上的枷鎖,沒有人能讓他放下驕傲坦露脆弱……

所以他只能在自己快要崩潰時再度套上一層鎖,然後如常行事,好比現在。

飯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血債必須血償。

在宇文循墓前韓昭記好了索命簿上的最後一個名字,坐在夕陽的餘晖中,緩慢地擦拭起長槍。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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