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索命

這晚的夜很黑,北風唰唰地吹。

宋家家主于高床軟枕上酣眠,忽然屋內起了一陣冷風,他被凍得一個哆嗦,迷迷糊糊中他瞥到一個黑影坐在自己床頭,頓時被驚得睡意全無。

正在他欲叫喊的時候,一道寒光橫到了他脖子上。

韓昭沉聲開口:“我有些話想說,所以希望你能先安靜一點。”

宋業發現韓昭腳下還有一個被五花大綁後塞住嘴的人,正是他的兒子,也參與了謀反之事,他又驚懼地看了一眼韓昭泛着冷光的槍尖,點了點頭。

漆黑的屋裏響起了韓昭低沉平緩的聲調:“宋家是涼州的老氏族了吧。”

“自三百年前便紮根涼州,逐漸壯大,其間也出了不少名士。太過久遠的我不敢妄言,就說我認識的一個出身涼州宋家的人吧。他叫宋廉,曾在反王作亂的時候,帶領三百勇士勤王保駕,以身殉國,被榮帝追封為護國公……”

宋業知道韓昭說的是誰,那是一百年前的人,他的畫像如今還高挂在宋家祠堂裏。

韓昭繼續說了下去:“我與他沒說過幾句話,但我佩服他。”

“我原以為你們一族雖不說盡如他一樣忠勇,但同出一脈,至少有點忠義,結果發現原來他只是你們一族的異類。”

“他為保護皇帝而死,而你們卻舉族密謀毒害主君,同是姓宋,差別怎麽就這麽大呢?”

宋業又驚又懼,他不明白韓昭說這個是什麽意思。宋廉一百年前就死了,韓昭和他說過話?瘋了嗎?

“說來作為一個有過弑君之舉的人,我沒有斥責你們的立場。”

“但我不明白,劉玄有像當初劉睿對我那樣,将你們逼入恨不得與他同歸于盡的絕境嗎?”

劉睿?敬帝?

宋業摁下心底的驚惶,開口詢問:“你到底是誰?”

韓昭低聲報上了他從未在此世吐露過的名號:“韓昭,韓崇光。”

宋業大驚,慌忙道:“韓崇光明明是一百年前的人,你休要裝神弄鬼恐吓老夫,老夫沒做過任何對不起涼州的事。你說老夫謀害主君,證據呢?”

韓昭平淡回道:“我來不是開堂審案,說什麽證據?”

“劉玄沒有做過對不起宋家的事吧?還是我記錯了?他的确如你們期待的一般給予你們想要的吧?”

“他沽名釣譽,明明是宋家把他推上實權之位,他卻反過來打壓宋家……”宋業數落劉玄的不是,似乎劉玄才是那個萬惡不赦之人,“你如今歸來,正是自投羅網,最好快快離去,休要讓老夫叫人!”

韓昭覺得可笑。

劉玄掌權以後丞相是宋家的,涼、益二州三成的要職都是宋家人,宋氏子弟适齡者皆有官位,若果這便是宋業說的打壓,那麽什麽叫重用?把涼州都給他們嗎?

劉玄從未想過除掉宋家,他們卻不急也跳牆,見他殺了宋琮與宋世,以為自己的不軌圖謀暴露,便趕盡殺絕。

韓昭來不是與這些人辨是非,只是挨個通知死因,然後送下地府,于是此刻也不與宋業辯駁,只道:“你聽完了自己的死因,該上路了,放心,下面有很多人等你。”

很多人?韓昭來之前還去過其他地方?

借着微弱的宋業撇見到槍身上還未幹涸的血,心膽俱寒:“來——”

然而他只叫出一個字,便被韓昭的槍劃破了喉嚨。

鮮血染紅了錦被,不少噴濺到韓昭身上,融入黑衣之中。

宋複見到自己父親被殺瞪大了雙眼,開始劇烈掙紮起來。

韓昭提槍朝他緩緩走去,擡起槍,落下……

宋家最後一個兇手,解決了。

但還有周家、王家……韓昭用床帳擦去槍身上的血,離開了宋業宅邸。

一夜之間涼州權貴大範圍的遇害終于驚動了侍衛,最終他們将韓昭圍困在周家府邸。

韓昭挾持着周家現任家主——周源的同胞兄弟周泰,從書房裏走出來,他進一步,侍衛們便退一步。

僞朝負責接管涼州的守将帶兵來了,周源也來了。

周源隔得老遠朝韓昭喊話:“韓昭,放了他,我讓你安然離開涼州。”

他此話惹來了宋家與王家等家主遇害家族的側目,然周源此時可顧不得他們的想法,只關注着自己兄弟的性命安危。

周源也知道關心自己兄弟的生死?那他知道他弟弟的所作所為嗎?他又在裏面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韓昭不知道,也不想問了,這一夜他看過太多世家人的醜态,也看透看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悔改的。

韓昭手一抖,割破了周泰的脖子,血從他的脖子裏噴湧而出,周泰抽搐了兩下,軟倒在地。

周源悲憤至極,紅了雙眼,吼着讓人将韓昭處死,士兵們也一擁而上。

所有人都以為韓昭殺了周泰這一個護身符後必死,然而卻在接下來看到第一批朝他沖去的士兵如同被割的草一樣倒下。

剩下的士兵看得膽寒,一時不敢上前。

韓昭挽槍厲喝:“不想死的,退下!”說完大步朝外走去。

人死帶來的威懾只能持續一段時間,很快猶豫的士兵們在首領的指揮下再度向韓昭沖來。

但韓昭仿佛殺不死一樣,就算受了傷行動也不曾遲緩,他殺人的動作就像割麥子一般簡單,他身上被血完全浸透似浴血修羅……哀嚎充滿了院子。

領隊的将領看出他手下的人懼怕了這個煞星不敢上前,于是下令:“撤下,上弓箭手!”

一排排埋伏好的弓箭手從牆頭冒出來,只待士兵退下之後便箭如雨下。

韓昭怎能任由他們得逞,他挾持了一個士兵作盾,後退撤回廊下,取道後巷離開,漫天的箭雨落下,卻未能射中韓昭消失在檐下的身影。

後巷依舊有伏兵,伏兵的領隊見韓昭從這個方向出來眼睛一亮,當即就要帶人上前捉拿韓昭,然而只見韓昭将手裏的士兵一推,輕巧地将其制住,挾為人質。

領隊沒料到韓昭如此厲害,就算受了傷制服他也跟制服一只雞崽子一樣簡單。

人與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與狗都大。

這個人比一個小兵好使多了,韓昭挾持着他,至少在這裏的他的手下不敢上前。

趁着前院的人追來的間隙,韓昭奪了一匹馬意圖沖出周家。

前路依舊重重疊疊的包圍,韓昭将手裏的人質推下馬,催馬将其提到最高速,打算一舉沖破包圍……而對面的士兵則對韓昭豎起了槍。

高速騎兵沖擊列陣的步兵在戰争中是非常克制的,然而今天韓昭只有一個人,他能靠的只有和面前的士兵賭誰更不要命。

毫無疑問,韓昭賭贏了,士兵們在他沖到面前時膽怯地躲開,而沒有人阻擋也使韓昭的馬不加減速地沖破包圍圈,來到了街道上。

然而追捕并不算完,還有騎兵,還有弓箭手……離開了空間有限的宅邸,他們便能施展開了。

擋路的士兵被韓昭接連斬落,飛來的箭矢大部分卻只能靠身體承受,所幸騎射大大影響了弓箭手的準确率,而距離也減損了箭矢的威力……

箭帶着破風聲刮過耳邊,聽起來像鬼魅的尖嘯,在對他說:就把此處選為終局吧,如此便不必這麽累了。

累嗎?好像是有點。

韓昭分不清這重生的一世到底是活着還是行屍般的活動。

他再未感受過血液在血管裏沸騰的感覺,對什麽都缺乏熱情,僅憑着一點執念驅動自己的作為。

他韓崇光終究不是此世之人,所以他始終與這個世界有一股疏離感。

前世在高位積累的眼界與經驗,加上系統給的輔助,讓他以為自己能走出了一條更輕松、光明的路,沒想到一回頭依舊是屍山血海、聲名狼藉。

與這個陌生的世界好不容易經營的一點羁絆,也被一朝斬斷。

學生、朋友、同道、徒弟……都沒了。

本該在百年前化骨成灰之人,緣何還要來此世受這一遭罪?

到底有什麽意義?

功耶?過耶?

由後人評說就好了。

他到底執着什麽呢?他到底在意什麽?

【大大!小心箭!】

不知是誰射出的一支箭,帶着非常的準确率與威力,若能命中怕是會要了韓昭的命。

但1.0的聲音叫醒了韓昭,他反手用槍打偏朝自己後心飛來的箭,箭受力變向,只劃傷了韓昭的手臂。

這套動作韓昭幾乎是下意識完成的,如同他在前世的征戰中表現的那樣。

——就算産生迷茫,他也會下意識地求生。

是內心依舊有不甘吧,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行為,所以才會被喚醒,才會與系統達成交易。

什麽不甘呢?

不甘于那樣的遭遇,不甘于那樣的命運,不甘于那樣的結局。

韓崇光不欠劉家的,憑什麽要不得好死?

韓昭不欠老天的,憑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一切,一身孑然?

憑什麽他付出了努力,卻不能得到他該得的?

韓家的榮耀,昭陽的幸福,嫂嫂的安寧,劉玄的未來……一切都非要在他面前毀掉嗎?

韓昭想不通,所以不肯向黃泉。

他要留在世間向老天要個答案,問他是否真的要如此薄待韓昭,看人世是否真的半點也不值得……就算是,他也要證明天命壓不垮韓崇光。

所以韓昭沒有停下手裏的槍,在重重包圍中,殺出了一條屍體鋪就的生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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