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對上了

臨近傍晚,天色陰沉,空中落起雪來。沒一會兒地上積了層白色,蓋住原本的地皮。

林府大門敞開,吹打班子從裏頭提着唢吶出來,分列兩邊站在臺階下,擡手仰頭吹起哀樂。前來吊唁的衆人身着白色喪服,頭披喪帽,神色悲悲戚戚的從府裏出來。

路長歌站在巷子口往林府影壁處看,心提到嗓子眼,林綿綿滿臉淚痕,腳步緩慢的從後面走出來,豆子扶着他的手臂作為支撐。

下人們擡着那口雙人棺随後出府,錦雲扶着常老爺子跟在棺材身後。父母去世,應有子女在前執绋。

哀樂聲起,林綿綿一人走在棺材前,視線模糊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只知道前方一片蒼白,整個世界像是剎那間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了這抹白。

風雪襲面,寒風刀削似的将林綿綿單薄的身形勾勒出來,風吹的喪帽衣裙往後飄扯,像是拽着林綿綿的腿。他才不過十三歲,尚未及笄一少年,如今由他頂着寒風前行,地面白雪上印下腳印,着實讓人心生憐惜。

豆子擔憂的看着林綿綿,低聲喊他,“少爺。”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是看着林綿綿這幅樣子心疼罷了。

“沒事。”林綿綿擡眸往前看,臉上淚痕被風吹的又澀又疼,他哽咽着說,“爹娘沒有女兒,就我一個兒子,我要送他們最後一程。”

風将林綿綿的聲音吹散在滿天的哀樂中,雪無情飄落,路長歌跟在衆人身後前行,目光裏只有最前方的那個清瘦的身影。

行走一路終于到了墓地,衆人身上依舊是層白,一時分不清是雪的顏色還是布料的顏色。下人們提着鏟子下去挖土,林綿綿站在棺材旁用手扯着袖筒拂去上面的那層薄雪。

常老爺子走了一路,身心疲憊,蒼老起皺的手顫顫悠悠的搭在棺材上,閉了閉眼睛,什麽話都沒說,唯有兩行清淚落下。

墓穴挖好了,衆人看向站在棺材旁的林綿綿,低聲勸他,“少爺,該讓家主跟主君入土了。”

主持喪事的是現任知縣沈沉醉,她攜夫郎陸小漁前來給夫婦兩人送行。勸慰的話沈沉醉一個女人不太好說,扭頭看了眼夫郎,陸小漁會意的上前跟林綿綿說,“還有什麽想說的話,跟他們慢慢說,不急。”

由他開口,便再也沒人敢因為時辰原因上前催促。

林綿綿繃了一路的眼淚就這麽落了下來,他緩慢的趴在棺材板上,臉貼着冰涼濕潤的棺木咬唇抽噎。

父母生前最是疼愛他,古人多重女輕男,家裏沒有産業的都想着生個女兒來給自己養老送終,何況家裏還有些積蓄的。可母親不同,她一生鐘愛父親一個,了解父親生産的艱辛後,便下定決心只要林綿綿自己。

從小到大,無論林綿綿要做什麽,林家夫婦皆是雙手支持,哪怕他做的事情不合規矩也無妨,總歸有他們護着呢。

母親說,綿綿是我的掌心寶,将來不管是嫁出去還是招個妻主進門都不要害怕,你是我們的寶貝,我同你爹爹永遠是你的後盾,無論我們在哪裏,心終究在你身上。

她說,孩啊,大膽往前走,不要害怕,爹娘永遠都在你身後看着你。

林綿綿哭的泣不成聲,險些跌坐在地上,他手撫摸着棺材板,手指僵硬蜷縮抓着棺木,淚眼模糊哽咽着問道:“說好……永遠都在呢?……騙子,你倆都是騙子。”

常老爺子眼淚落下來,他擡手抱住林綿綿,嘴唇蠕動,“乖……乖孩子,外祖父還在呢。”

林綿綿擡頭看他,眼裏蓄滿淚水,轉身将臉靠在他懷裏,聲音委屈極了,“外祖父,爹娘騙我……”

祖孫兩人抱頭痛哭,雪紛紛落下,很多人低頭別開臉偷偷攥着袖筒擦眼淚。

林綿綿哭夠了,慢慢松開常老爺子,雙手張開抱着棺材,低頭在林家夫婦仰面躺着的地方輕輕親了一下,眼淚掉落砸在棺木上,濺成水花。

吻落下的那一刻,漫天風雪似乎都靜了下來。

林綿綿慢吞吞的松開手,往後退了兩步,身形有些搖晃,豆子慌忙上前扶着他的手臂。

陸小漁朝沈沉醉點頭,那邊才開始将棺木下葬。

林綿綿咬着唇往前追了兩步,有些想跟着邁入墓穴坑裏,被錦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伸手将他半攬進懷裏,搖頭說道:“綿綿,不可。”

棺材下葬,原本幹淨的棺木上鋪蓋着一鏟又一鏟的黑色的土,林綿綿看不見棺材的顏色了,他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目光怔怔的看着前方。

尚安想去扶他,卻被尚母一把攥住手腕,低聲訓斥,“有你什麽事?”

“他是我未過門的夫郎。”尚安甩開尚母的手,快步跑到林綿綿身旁,半蹲着看他,“綿綿。”

林綿綿什麽都聽不到,他眼裏是黑白兩色交疊,耳邊嗡鳴聲不絕,好像所有人都在喊他。

——綿綿,綿綿,林綿綿。

尚安伸手将險些暈倒在地上的林綿綿接住抱在懷裏,詢問似的擡頭看向旁邊的常老爺子跟錦雲。

兩人默許的點點頭,錦雲目光心疼的看着臉色蒼白的林綿綿,輕聲跟尚安說,“辛苦你了。”

尚安轉身将林綿綿一路抱回去,跟站在隊伍後面的路長歌擦肩而過。路長歌手垂在身旁,拳頭攥的死緊。

錦雲留下來料理其他的事情,常老爺子被下人扶着一同回去休息,至于前來吊唁的衆人則由豆子代替自家主子送她們離開。

林綿綿很輕,尚安将他抱在懷裏都沒有什麽重量感,輕的像是只有身上的這層衣服了。

“綿綿?”路上尚安喚過他幾次,林綿綿臉色蒼白雙眼緊閉沒有清醒的跡象。

已經着人去請大夫了。尚安由林府裏頭的下人帶路,将懷裏的林綿綿一路抱着送進他的屋子裏,将他輕輕放在床上。

小侍上前将林綿綿的鞋子給他脫掉放在一側,尚安見林綿綿唇色冷的發白,扭頭跟小侍說,“去端盆熱水過來。”

路長歌一路跟着來到林綿綿房間門口,見尚安坐在床邊握着林綿綿的手,桃花眼危險的眯成一條縫。

小侍動作很快,端着盆往這邊來。路長歌斂下神色換上一副笑臉,慌忙上前接過水盆,“慢些慢些,水別撒了一身,這種粗活讓我來就行。”

她生就一雙帶笑的桃花眼,饒是沒有刻意微笑,眼裏也有波光流動。被這雙眼睛看着,關心着,只會覺得被人深情對視似的。

那年輕的小侍臉一紅,低頭将水盆遞給了路長歌。他認得她的,前幾日來府裏幫忙做過飯。

路長歌笑着端起水盆往屋裏走,低頭彎腰将水盆放在床邊矮凳上。

“我來吧。”尚安眼睛在林綿綿身上,沒注意到進來個女人。

路長歌掐着嗓子細聲細語的笑着說,“不勞尚娘子費心,這事我來就行。”說着路長歌用屁股将坐在床沿上的尚安頂下去,自己盤踞着整個床邊,用毛巾浸了溫熱的水,擰幹後給林綿綿擦手。

被尚安握過的那只手,路長歌咬牙将它擦了不下于五遍,仿佛他剛才碰了屎一樣,要把上頭的氣味都擦的一幹二淨!

尚安覺得自己像是被林綿綿的下人針對了。她生就儒雅溫和,一時間也不能強硬的推開那下人自己再擠到床邊。

尚安突然覺得母親有句話說的很對,她吃虧就吃虧在太要臉上。

床上躺着的人是她從小定下娃娃親的未婚夫,怎麽如今她連拿着毛巾給他擦個臉的權力都沒有?

尚安皺着眉頭站在一旁,忍了半響兒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路長歌眼裏只有林綿綿,若不是尚安突然出聲,她都要以為這人已經走了呢。

已經給林綿綿擦完臉了,路長歌拿着毛巾終于舍得直起腰,正面對着尚安,沖她微微一笑,毫不避諱的提起自己的大名,“路長歌。”

“!”尚安抽了口涼氣,目光在她臉上凝聚了片刻,一甩袖筒手往腰後一背,險些維持不住臉上的儒雅溫和,“你為什麽在這兒!”

路長歌這個人尚安還真沒見過,可這人的名聲整個易峰書院裏怕是沒有一個學子是不知道的。畢竟每次測試結束後,她的卷子總是貼在名譽榜的榜首位置供人摘抄欣賞。

路長歌今年十八,尚安虛歲十六,路長歌比她長上一屆,兩人分在不同的學堂,可兩人共同的老師都是嚴夫子。

關于路長歌這個人,嚴夫子誇贊過無數次,說她們若是有路長歌一半的才氣,壽眉縣裏明年能考出無數秀才舉人。

“我為何不能在這兒?”路長歌笑着反問,低頭用毛巾擦擦手指,對于尚安知道自己并不意外。

見路長歌不避諱的給林綿綿擦臉,現在又不講究的用林綿綿的毛巾給自己擦手,尚安眼裏微不可察的藏着火氣,“林綿綿是我未婚夫,路師姐是不是該避諱着些。”

路師姐三個字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一樣。

“哦。”路長歌眨了下眼睛,“這是我少爺,我伺候他天經地義。”她動作一頓,聲音放輕笑着說,“再說你倆還沒過門呢,将來如何還真說不準。所以尚師妹剛才偷偷拉我家少爺手這事做的不太厚道,這若是我家少爺醒來知道了,指定要生氣的。”

提起拉手這事,路長歌扭身浸濕毛巾,當着尚安的面又給林綿綿擦了一遍手指。

“……”尚安臉上一陣火辣辣的,胸口氣的上下起伏。嚴夫子說的果真沒錯,路長歌的确優秀,就連臉皮都被旁人要厚上三層!

“你明明是易峰書院的學子,怎麽就成了林府的小厮?”聽路長歌一口一個我家少爺,尚安氣結,終于找出問題的關鍵。路長歌就不該出現在這兒!

路長歌直起腰仰面嘆息一聲,“還不是因為窮。”

……這借口理直氣壯的讓尚安這等富貴人家的孩子無法反駁。

路長歌見尚安不信,一挑眉示意她看向身後,“不信你問他。”

尚安一扭頭,就看到林綿綿的小侍豆子回來了。豆子看見路長歌出現在林府沒有絲毫驚訝,甚至心裏還稍微慶幸一些。

剛才讓尚安一人帶着少爺回來是不得已而為之,若是她在屋裏對少爺——

豆子吓了一跳慌忙回來,結果看到路長歌也在,頓時松了一口氣。

“你認識她?”尚安不死心,指着路長歌問豆子。

豆子一臉納悶,“認識啊,她是路長歌。”說着伸手接過路長歌手裏的毛巾,走到盆邊用手指試了試水溫,覺得水有些涼,便跟路長歌說,“你去幫少爺換盆熱水過來吧。”

“好。”路長歌朝尚安微笑,端着盆出去了。堂堂易峰書院的頂尖學子,在林府當下人還當出優越感來了。

尚安抿唇目送路長歌離開,如果目光能實質性化為刀子,路長歌怕是走不出這扇門。

瞧見尚安還站在屋裏,豆子朝她福了一禮,低頭請求,“少爺已經送回來了,豆子在這兒謝過尚娘子。只是大夫遲遲還沒來,想勞煩尚娘子幫忙去看一眼,不知道娘子可方便?”

尚安這才收回目光,“好、好的。”她往床上看了一眼,豆子微笑着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做出請的姿勢,尚安這才出去。

林家出事這麽多天以為,尚安這個未婚妻就沒露過面,任由少爺一人扛着這些,林綿綿雖然沒說,豆子卻知道少爺心裏對她很失望。以前便沒有多少好感的人,如今更是猶如陌路,兩家只等着還回庚帖各走各的了。

只是尚安一步三回頭的往身後看,怕是心裏對他家少爺依依不舍呢。

大夫很快趕了過來,給林綿綿把完脈後扭身對錦雲說,“無礙,是傷心過度引起的暈厥,睡一覺就好了。只是少爺身子弱,這次又耗了元氣,日後還需好好養着才能恢複。”

錦雲連聲道謝,着人送大夫出門,随她去藥鋪抓些調養身體平複心情的藥。

尚安已經被尚母帶走了,夜色朦胧下,路長歌騎在牆頭往林綿綿屋裏看。豆子端着碗熬好的藥推門進去,隔着老遠的距離她都能聞到藥裏的腥苦味。

林綿綿長的那麽甜,肯定是個怕苦的人。路長歌眼睛一轉,翻身跳下牆頭往蜜餞鋪子跑。她去給他找點甜味過來。

作者:尚安:輸就輸在太要臉上_(: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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