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離婚協議

賀雲舒跟完壽宴前一半流程,家中保姆來電話,兩個孩子鬧起來了。

她告罪一聲,午飯也沒吃就回家看孩子。

方太太疼兩個小孫孫入骨,自然無有不可,還叮囑她及時打電話告訴情況。

賀雲舒便拎了包包走人,出會所去開車。剛坐穩當,鑰匙入孔,副駕的門開,方洲上來了。

他身上帶了些酒氣,領口拉得開開的,眼睛裏還有沒散的紅血絲。

她點火,問,“不再留一會兒?”

他搖頭,扣上安全帶,閉目道,“先回去看看。”

賀雲舒把着方向盤,踩油門,下山路。南山會所在山上,家在山下,只需一段山路。然山路蜿蜒,直線距離看着近,實則開起來遠。她認真開了一段路,眼角餘光瞥見方洲靠在椅背上,睡着的模樣。她皺眉,用力踩了一下油門,轉彎的時候将盤子打得飛快。車身兇猛地搖擺一下,方洲的頭撞在玻璃上,發出響亮的一聲。

他睜眼,伸手摸了摸頭,再轉頭看她。

賀雲舒目不斜視,“抱歉,剛過彎過得太急了。”

方洲明知她的故意,也無法計較。他只好摸出手機,發了幾個短信後道,“問過醫生和保姆,小熙的燒已經退了些,小琛也吃了藥睡覺。你不用太急,沒事。”

六年婚姻,兩人造出來兩個兒子。小熙五歲不足,正是上幼兒園的年紀;小琛臨四歲,雖然還沒開始上學,但已經能說很溜的長句子。

賀雲舒縱然對方洲有諸多不滿,但卻不後悔生了這兩個兒子。他安慰她不急,反而招了她的不滿意。

因此,車開得更快。

一刻鐘後,車入小區大門,直接停在一棟獨立的白色別墅前。

賀雲舒下車,從地庫上電梯。

方洲跟着上來,窄小的空間令兩人靠得更攏些。他将手撐在壁板上,低頭,能看見她飽滿的額頭和一點卷翹的睫毛。不過,因為心情不太好,她慣常上翹帶笑的嘴角繃得死緊,側影顯出幾分冷漠。

他道,“你今天,對我特別不滿意。”

賀雲舒不說話,用力按電梯按鈕。電梯上升,很快抵達兩人和孩子居住的三樓。電梯門開,便聽見小熙同保姆說話,問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她将包放在電梯門口的過廳,叫了一聲,“小熙——”

小熙聽見她的聲音,從房間裏竄出來,額頭上還貼了退燒貼。

她張臂将他抱起,“還不舒服呢?”

小熙點頭,看着她後面的方洲,叫道,“爸爸。”

方洲伸手摸一下他燒得通紅得臉蛋和頸項,再用拇指勾了一下他濕潤的眼角,“哭了?”

小熙沒回答。

五歲的小孩子思考能力還不夠,但已經開始有自己的智慧。平日在家裏,爺爺奶奶寵愛,要什麽有什麽;媽媽雖然稍微嚴厲,會拒絕諸多不合理要求,但态度溫柔寬容。父親卻不同,容不得男孩子撒嬌,更不喜歡他哭。

因此,他本能搖頭。

方洲眉一擰,就要拆穿他的謊言。

賀雲舒卻拍拍小熙的頭,“哭也沒什麽,小孩子哭是正常的。弟弟呢?”

“在睡覺。”小熙看一眼方洲,胳膊死死圈着賀雲舒。

賀雲舒抱着他往裏面走,方洲伸手捏了捏小熙沒藏得住的臉。

保姆聽見說話聲,從更裏面的房間出來,指了指裏面,示意悄聲。

賀雲舒放輕腳步,走過去看了看,小兒子果然半趴在小床裏睡着了,眼角還含着兩滴淚。

她生的兩個兒子都不像她,反而撿着方家人的優點長。這自然令方太太開心,可賀母卻非常遺憾地說,“你的眼睛多好看吶,怎麽就一點也不像呢?”

她一手摟着小熙的屁股,一手摸了摸小琛圓圓的後腦勺。

方洲跟過來,順手将小熙接過去。小熙不願意,卻不敢反抗,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柔聲安慰,“和爸爸去玩會兒玩具,我要和阿姨說話。”

家中長住了五個保姆,各有職責。分派到小孩這裏的便有兩個,一個陪着日常玩耍,一個負責吃食和衣物清潔。

今日家中宴客,孩子生病不能去,便讓兩個保姆守着。

小熙是扁桃體發炎引起的高燒,小琛則是風寒感冒。本來兩者最好隔離,避免交叉傳染,但兩兄弟根本不願意分開,只好請保姆更留心些。賀雲舒來問,保姆便一一答應,如何吃藥,什麽時候輸液,明日什麽時候再去醫院等等。

她一邊聽,一邊對着備忘錄上的記載核對,需要添加再增補。

養孩子是非常費心的事,雖然有兩個保姆幫忙,減輕了許多雜務。可有方太太盯着,容不得一絲出錯,又平添許多心理壓力。

更何況,她還有工作,明天根本再湊不出假了。

提起工作,大約是她嫁入方家後唯一堅持的事。

方太太對此頗有些意見,“也不是不讓你出去做事,只是你那個工作既掙不了多少錢,還費時間。當真要做,讓方洲幫你買個好産品代理授權,商場裏包兩個櫃,不方便?”

賀雲舒聽是聽,笑是笑,卻有些一意孤行。

方太太又說,“雲舒什麽都好,事事都有商量,就工作的事看不開。”

方洲并不管這樣的小事,既不幫腔,也不解圍。他私下帶着三分掂量地問,“你應付得來?”

賀雲舒縱然忙,也只得硬着頭皮道,“能。”

後來,還是方老先生開口,“我覺得雲舒那個工作,挺好的。”

賀雲舒同保姆商量好明日的事,下樓找廚房要吃的。

宴席上的飯菜好吃,也是方駿的團隊費心弄出來的,可她沒吃上。這會兒,方涵上午給的那杯奶茶早就消耗光,胃腸在造反。她便要阿姨做白飯和小菜,順便幫方洲點了個雞湯。

雖然對他的不滿堆得山高,但在談判之前讓他吃得飽些,或者能談得更順利。

順便的,端了杯熱牛奶上樓。

方洲陪小熙在主卧套間的小廳裏玩耍,地毯上鋪滿了各樣樂高玩具和配件。

賀雲舒靠在門框上,一邊喝牛奶,一邊看方洲。他已經脫了大衣裳,只穿着裏面的西裝馬甲,修長的手指點在畫冊上,一個字一個字讀給小熙聽,又教他怎麽拿那些小構件,如何用手指用力。在教導這件事上,他還算是有耐心的。小孩子善變,情感變化劇烈,前一秒還在抗拒,後一秒被吸引注意力後,立馬變得親熱起來。

譬如現在,方洲靈活地拼了一個支架,小熙就滿眼崇拜地看着他,開始要求他做輪架。

父子兩個,長相相似,坐在一起,少見的和諧。

賀雲舒一口氣将牛奶喝完,杯子擱邊櫃上。

方洲擡頭看她,問,“要不要去休息會兒?”

她沒答,只走過去坐毯子邊上,幫小熙選需要的小配件。

小熙左邊看看媽媽,右邊看看爸爸,笑得心滿意足。

賀雲舒見這笑,升起幾分不舍和心酸,态度更和藹起來。

玩夠一個小時,小熙撐不住,終于趴在毯子上睡着。

方洲松口氣,将各樣玩具雜物清理去箱子,賀雲舒則找了毯子來,幫他蓋上。

“還要吃點嗎?”她去邊櫃拿空杯子,邀請地問,“我看你也沒吃好,剛叫人做飯了。”

“吃點吧。”他起身。

兩人下樓,飯廳已經擺好。

白生生的米飯,綠油油的小菜,還有一人一大碗的老雞湯。

方洲顯然是滿意的,将湯喝得幹幹淨淨,小菜和米飯也吃了不少。

賀雲舒擡眼看他,“好吃嗎?”

“不錯。”他道,“謝謝你。”

所謂相敬如賓,大約便是此種狀況。

她答,“吃得好就好。”

稍後談事的時候,大家也能更輕松一些。

方洲起身,“我先上樓休息一會兒。”

賀雲舒放下碗筷,“什麽時候談?”

他怔了一下,似乎忘記。

她提醒道,“在南山的時候,你說我态度不對,要聊一聊。這會兒忙得差不多了,能聊了嗎?”

方洲沒對上過如此抓着不放的賀雲舒,心裏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他沉吟一下,道,“我先上樓洗漱。”

她點頭,“行,不急。”

真的不急,六年都熬出來,不急于一朝一日。

賀雲舒慢吞吞吃完不知是午飯還是晚飯的餐點,同廚房的阿姨聊了會兒天,又上樓看娃。

兩個娃已經分別被挪去各自的房間,睡得安好。

她拍了幾張照片,發在方家的家庭群組裏,又給自己母親發了兩張。

母親看了照片,發語音問孩子們病況。

賀雲舒解釋一番,說已經在恢複中,問題不大。

母親猶猶豫豫,許久才問,“雲舒,要不還是辭職吧?你婆婆今天生日,心情還不錯。可我跟她聊天,她提起你,還是有點兒暗示的意思在。說雖然保姆照顧得好,但是孩子們沒有媽媽陪伴總不是個事。三天兩頭生病——”

她看了消息,捏着手機半晌,沒回。

無非是老生常談。

賀雲舒在走廊裏來回走了幾圈,終于回卧室,從床頭櫃裏翻出幾頁打印好的紙張來仔細看。

衛生間門開,方洲頂了一張浴巾出來,渾身冒着騰騰的熱氣,水珠順着胸腹間的肌肉往下滾落。

賀雲舒将紙對折起來,擡頭看他。他長得足夠高,有運動的習慣,身材一向保持得很不錯。只是一個簡單的擡頭和側身,便顯出十分的魅力。這是一副美好的□□,從始至終都吸引着她全部的注意力。然基于謊言,基于諸多的掣肘,她從未放開地享受過。即使是最親密的時候,她也緊咬着唇,生怕洩露出任何違反人設的聲音。這幾年來,夫妻生活事,談不上多和諧。

她看着他擦幹身體,又看着他去衣帽間找睡衣,最後看着他扣着紐扣出來,目光戀戀不舍地游移着。

大約是看得過于赤|裸,方洲問,“怎麽了?”

賀雲舒将手中的紙遞過去,“你看看這個。”

方洲疑惑地看着她,她将紙往前遞了遞,“看看吧,這樣大家心裏都有數。”

他接過紙,打開,面上顯出一些吃驚來。他擡眼看她,再看手中的紙,抖了抖紙面道,“賀雲舒,你到底遇上什麽事了?”

那抖動的頁面稍微往下垂,露出四個黑體粗字來。

離婚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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