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舊事
沐樊禦劍而歸,冰冷的碎雪如玉屑一般飄落,又在觸碰到劍芒之後消失無跡。
他甫一抵達竹舍,玉簡就微微發熱。
宗主與執法長老竟都是守到了現在,紛紛向他發來問詢。
“無事,”沐樊回道:“他不敢造次。”
與飄雪的窗外不同,竹舍內溫暖如春。沐樊解下外袍,只着一件淡色長衫,又撿起了那日沒看完的書冊——卻是過了許久都沒有翻頁。
少頃,沐樊一聲輕嘆。
“怎變得如此油嘴滑舌。”
他放下書,着手去準備今日的藥浴,沒想鮮少有人探訪的竹舍外卻是傳來敲門聲。
沐樊一頓,靈力外探,轉瞬間神色又是驚怒又是訝異。
竹舍的門被從內打開,陸影帝毫不意外的看到阿樊提着劍就向他斬來。然而元嬰後期對金丹初期有着絕對的壓制,陸夢機小心翼翼的捉住他的手腕,将琉光劍向內一轉,趁機哧溜一下鑽進門來。
掌心如暖玉般柔膩的觸感讓他心中一蕩。
“陸夢機,”沐樊冷聲道:“劍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陸夢機連忙正色:“阿樊,我就是來看看你。”
言罷還趕緊在屋內觀察了一圈。妖修嗅覺敏銳,陸夢機輕而易舉的就捕捉到了竹簾後木桶內蒸騰的水汽,頓時更是心神激蕩,直後悔自己來的不是時候,
神思不屬間,那捉住沐樊的左手,又是忍不住輕輕摩挲了兩下。
沐樊面色一沉,伸手就要去觸碰門派玉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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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夢機立刻眼巴巴道:“阿樊,你莫要趕我走。”
“陸夢機,你修為壓我一籌,你賴着不走,我也沒有辦法。”沐樊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一時心軟竟然引狼入室。
“我不放心你,”陸夢機面色一轉,深情款款:“你傷勢未愈,身體虛弱的很。”
與浸淫娛樂圈兩年多的陸影帝不同,在深山老林隐居的沐道長不僅一部偶像劇都沒看過,就連同門師兄弟也都是面部表情缺乏——陸夢機此時的凝視如同會說話,竟是讓沐樊有些晃神。
陸夢機乘勢追擊,将沐樊的手腕輕輕執起,将他帶到桌邊坐下,伸出兩指去診脈。
沐樊立刻作勢收手,然而瞥到陸夢機那有些委屈又帶着央求的眼神,最終卻化為一聲長嘆。
他側過臉,不再去看陸夢機。
手腕的動脈是修士最脆弱的地方之一,把它交給對方就相當于把命門完全暴露在別人的掌控之下。陸夢機望着沐樊那燈影下精致無暇的側臉,只覺得心疼的要命。
——他猜想的沒錯,阿樊确然已經原諒了他。
只是今非昔比,他不再是阿樊的同門師弟,而是人人喊打的妖魔。阿樊于私可以信他,但作為一派長老,卻必須防備于他。
陸夢機低頭,一小縷妖力輕輕流淌過阿樊的經脈。在被放進去的一瞬,朝思暮想的熟悉氣息将它包裹,回饋到陸夢機的識海,就連妖嬰也在愉悅的震顫。
然而所過之處,觸目驚心。
沐樊看似靈力穩定,實則經脈中随處可見陳年暗傷。懸浮于識海之上的金丹光澤暗淡,體積比他六百年前第一次結丹時又要小上一圈。
陸夢機很快發現了問題所在——因為經脈千瘡百孔,沐樊的識海內,每一刻都有靈氣在控制不住的向外逸散。
“疼嗎?”陸夢機悶悶道。
沐樊一頓,搖了搖頭。
“你騙人。”陸夢機控訴,接着向前一傾,整只手都覆上了沐樊的手腕。
沐樊立刻意識到了什麽,試圖抽回,然而陸夢機卻将他緊緊鉗制。源源不斷靈力從陸夢機掌心侵入他的經脈,像是一個一個淡金色的光點将那些暗傷包裹。
“陸夢機,你——”沐樊剛一開口,便覺得被那些光點燒灼的幾乎要窒息,他心跳的極快,眼角染上薄紅,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一時之間氣血上湧,一時之間又覺得昏昏沉沉。
那廂陸夢機已經看呆了,沐樊本就長得極美,只是向來表情清淡,此時靈力激蕩,便如同紅衣雪蓮一半層層綻放,端的是人間絕色。
“阿樊,忍一忍,對你有好處。”陸夢機哄道。
靈力入體,不能解決根源上的虧損,卻可以飲鸩止渴,暫時緩解阿樊的痛苦。
“……你、放手……”
“我偏不。”陸夢機小心的控制着靈力輸送,直到确定快到了阿樊的承受極限,才終于放開。他繼而把人打橫抱起,輕輕放在了床上:“你睡一會兒,我守着你。”
沐樊抿唇,屬于陸夢機的氣息在體內激蕩,雖然灼燒不斷,卻将經脈寸寸安撫,原本舊傷帶來的尖銳疼痛也變成了鈍痛。
陸夢機起身,調暗燈光,繼而又拉了張椅子坐下,為沐樊拉上被子。
沐樊依然是被燒得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覺着整個人似在半夢半醒,一會兒眼前是萬魔入侵時兩眼血紅的陸夢機,一會兒又是劍峰上蹦蹦跳跳的小陸夢機,一會兒又是沉默坐在床前的大陸夢機。
他為何剛才就沒把這人給叉出去?
“可是睡不着?”陸夢機自顧自道:“我給你講講故事吧。”
閉嘴。沐樊心道,卻苦于無法開口。
“從前有只小豹子……”
沐樊眼皮微跳,往被子裏縮了縮。
“不想聽?來,給你講一段陸尊者揮劍斬魔尊。”
沐樊又往裏面縮了縮。
陸夢機只看得心軟如水,恨不得把人從被子裏挖出來親兩口,然而還是理智占了上風:“說說去年吧,我拿了個獎,叫金球獎。想我在妖界打打殺殺六百年,也不過是個統領幾十萬小妖的陸尊者,誰知道這麽一拿獎,那幾十億俗人就喊我叫陛下。”
沐樊不動,豎耳聆聽。
陸夢機心道,阿樊果然還跟過去一樣顧念天下蒼生——可現在這天下蒼生都是他陸夢機的粉,兩年的布局果然沒有白費。
見阿樊來了興致,陸夢機卻是壞心的沒有繼續講下去,反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閑扯。
“我這次來,帶了幾個妖都禦醫。你放心,我斷不會讓他們踏進禦虛宗。待過幾日,阿樊你下山探班,我就讓他們給你看診。”
“下個月我有個殺青會。阿樊要是想出來透透氣,不妨來看看,到時候金球影帝帶你走個紅毯——”
“阿樊可見過這種小蛇?今兒個喂它吃了點靈石,明天就能炖湯了。阿樊要炖香菇,金針菇,還是雞腿菇……”
陸夢機忽的停下,關切的望向床榻。
沐樊唇部微動,體內屬于陸夢機的靈力漸漸與自己的丹田融為一體,灼燒感退卻,方才找回了些說話的力氣。
“阿樊在說什麽?可是要雞腿菇?”陸夢機美滋滋問道。
沐樊深吸一口氣,開口綿軟無力,雖是呵斥卻也毫無威嚴:“把蛇放了。”
陸夢機睜大眼睛:“它可吃了我足足六塊上品靈石!”
沐樊道:“那是閑定山二級保護動物,百花錦。”
陸夢機見他肯回自己話,已是美不甚言,然而還是貧嘴狡辯:“它是二級保護動物,我就是一級保護動物。一級吃二級,道法自然,理所應當。”
完了還把那椅子又往阿樊的床榻前挪了挪。
沐樊待積攢了些力氣,睜開眼,終于忍不住道:“陸夢機,你何時變得這般油嘴滑舌。”
陸夢機立即接口:“可不是,都六百年了未見了。”
沐樊聞言,再次沉默下來。
陸夢機見狀,立刻想打自己一巴掌,良辰美景佳人在側,為何又要提那傷心事。他當即轉換話題,有些忐忑的問道:“阿樊,你可是不生我氣了?”
沐樊不答,卻是說道:“你已非劍峰弟子,于情于理不應當在此。等窗外雪停,就回去罷。”
陸夢機不依不饒:“阿樊,你果真不生我氣了?”
元嬰大妖,阿樊若想攆走便攆走,何須要等雪停?
沐樊道:“再過兩個時辰會有人來送藥,你要是被困住了,就從後山走。”
陸夢機已是眼帶笑意:“阿樊,你——”
沐樊嘆息:“陸夢機,當年之事,我從來就沒怪過你。”
陸夢機一頓。
如驚雷乍響,六百年前塵封的往事再次浮現——
鎮妖鈴響,他如離了魂魄一般,行屍走肉似的下了山。有人在他耳邊嘲諷:“還以為真是個天品妖獸,沒想到卻是個血脈不純的雜種,不知道怎麽還修成了金丹。用他對付那天水四子倒也合适。”
陸夢機只記得自己渾渾噩噩,提着劍,雙目血紅,茫然不知所措。路邊的劍閣弟子見到他便是一驚:“陸師弟,你可是着了道了……”
他知道自己有哪裏不對,只想趕快找到阿樊。
那時阿樊同幾位師兄正在劍臺上守城,臺下萬丈深淵,仍是有數不清的魔物争先恐後的向上攀爬。見他過來,阿樊有些吃驚,又似是焦急:“不是讓你在劍峰守着嗎?”
“我——”陸夢機剛一開口,忽然無數殺念湧進識海。
他恍惚中看到有人将劍尖對準阿樊,立刻便一聲嘶吼,全身靈力湧動,将手中之劍狠狠刺了過去——接着是小弟子的驚恐的尖叫,幻覺散去——
陸夢機做了六百年的噩夢,每一次都在重複那時的情景。
他的劍刃卡在阿樊的胸腔。
一雙手沾滿鮮血。
阿樊軟軟的倒在他的懷裏,雙目緊閉,呼吸微弱,慘白的雙唇微微開合,卻沒能對他說出最後一句話——只剩下陸夢機撕心裂肺的嘶吼。
——“師尊,莫聽那孽畜胡言亂語。他是大妖孟極血脈,怎會不抵那鎮妖鈴?!沐師弟因為他生死未蔔,清珏以為,不殺這孽畜,天水劍閣上下寝食難安!”
——“陸夢機,殘害同門,拒不認罪。來人,送去煉妖塔。”
——“不好,陸夢機那孽畜被魔修劫走了!”
孕育無數魔物的深淵之中,陸夢機兩眼通紅,望着那手持鎮妖鈴的魔尊,目眦盡裂,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
那人卻是一聲嗤笑:“小崽子。倒是要多虧你這一劍,人雖沒死成,不過看樣子倒也活不了多久。”
……
陸夢機皺眉,恍惚中還能看到滿手鮮血,仿佛床榻上的阿樊只是執念過重時的一道虛影。
“阿樊,我——”他倉皇開口。
“別怕。”沐樊伸出手,似是感覺到了他的失措,覆住了他冰涼的指尖,一字一頓帶着安撫:“我不怪你,因為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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