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相見

章程蹭的一下紅了臉,不自覺的将滿是泥濘的手背在後面,生怕有一點亵渎面前的青年。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的思維都是滞緩的——深山老林裏面,事出反常即為妖。特別是在沒有攝像頭覆蓋的地方。

然而章程的邏輯常識全在這一刻喂了狗。

實在是因為,他是個自制力不強的死顏控。

混圈多年,什麽樣的臉沒見過,但章程卻偏偏因為面前這個心神蕩漾。美人畫皮難畫骨,面前的這位,雖然面色略顯蒼白,卻毫無妖邪之感,反而氣質溫雅宜人,讓人見之心服。

“沒、沒吓到沒吓到。”章程連忙搖頭,然後繼續結巴:“你,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坐……”

那人掃了一眼密布整個山谷的攝像頭,搖了搖頭。

章程咽了一口口水:“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嗎?”

青年頓了一下,道:“我在等人。”

章程的腦海一片混亂,心思電轉中已是把小倩、嬰寧、青丘狐之類的志怪傳說過了個遍,然而最終卻莫名沮喪了起來——他原來在等別人。

“你在等誰?”章程小心翼翼問。

“陸夢機。”

有一瞬間,章程甚至以為他是陸夢機的粉絲,然而不說哪裏會有私生飯追到山裏來,看青年的表情,冷冷清清的也絕對和狂熱無關。

章程再次開始羨慕陸大大:“我幫你發個短信吧,他這會兒應該在路上了。你……貴姓……”

青年卻是搖了搖頭:“無需,他知道我在這裏。”少頃,他又補充:“我姓沐。”

山腳下,農舍,劇組臨時搭建的小黑屋裏,編導還在讀着臺本采訪:“您覺得如果在三位女嘉賓中挑選一位作為搭檔,您會選擇誰?今天把住宿簽換給了白紫紫,是您在什麽時候決定的呢?對于宋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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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導詫異的目光中,原本漫不經心坐在那裏的陸夢機竟是忽然站了起來,一向冷淡的臉色被驚喜與焦躁所替代。

“陸、陸哥?”

陸夢機顯然連一個眼神也欠奉,直接穿上大衣,徑直向外走去。小周見狀,立刻從外面走了進來,安撫節目組。

“會不會問太多,陸哥生氣了?”小編導怯怯問道。

坐在一旁的總導演搖了搖頭,心中也是不解,直覺上卻知道不應該繼續探究下去。剛才的陸夢機,在那一瞬間給他的感覺太過危險,竟像是某一期節目組租來的大型野生猛獸。但卻絕不是在生氣——反倒更像是,在緊張。

然而對于陸夢機來說,又豈止是緊張。

多少心心念念,就在這見面的前一息,多少複雜的情緒都不為過,然而最終都化為了兇狠的執念——

他要見阿樊,現在就要。

獵獵的破空聲如驚雷,乍然在山谷中響起。

那稀薄如輕紗的山岚如受驚一般彌散開來,濃重的夜色也被此驚擾,十萬大山之中,無數還未開智的猛獸被這激蕩的妖力所影響,對着月亮此起彼伏的嚎叫。

距離這沖擊範圍最近的章程剛想開口說什麽,卻覺着呼出一口氣都困難的很。沐樊站在他的對面,伸手在他肩上一拂,那年輕的小歌手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安靜的往回走去——

與怔怔站在後面的陸夢機擦肩而過。

陸夢機似是全身都失去了力氣,他只消看到阿樊的背影,那山風中飄動的如瀑青絲,便覺得六百年空落落的心終于有了落點。他甚至不受控制的紅了眼眶——設想過多少次的再見,他有多想讓阿樊知道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大妖,可是真正見到,卻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開口,聲音沙啞:“阿樊。”

六百年辛酸,到最後只合這一聲阿樊。

許久,沐樊一聲嘆息,轉過身來:“好久不見,陸夢機。”

明月當空。

他們分站兩處,一個玄色道袍,眉目冷冽,一個根本看不出是個修士,卻一身妖氣縱橫。

昔日談劍論道,親密無間,而今卻像是被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沐樊見他眼眶微紅,想要移開目光,卻又忍不住想看一眼成年後的陸夢機。

而陸夢機就這麽定定的看着他,露骨的眼神不加掩飾的描摹過他精致的眉眼,失去血色的微抿的唇,還有蒼白的臉頰,瘦削的手腕,心痛猶如刀割。

沐樊問:“為何要闖陣?”

陸夢機答:“來看你。”

沐樊道:“那你現在看過了,可以走了。”

陸夢機道:“我對不起你。”

沐樊微微側過臉,将表情隐藏在暗處:“你沒有對不起我。鎮妖鈴響,各為其主而已。”

陸夢機立刻改口:“我想你。”

沐樊一頓:“我并不想你,亦不想見你。”

阿樊話語決絕,但陸夢機卻敏銳的捕捉那一瞬的遲疑。他心下微嘆,與他預想一般,阿樊還是會對他心軟。可他犯下滔天大罪,何德何能又值得阿樊心軟?

陸夢機繼續沒臉沒皮道:“打從六百年前開始,我這條命就是你的,朝思暮想也是你。現在我陸夢機送上門來,就是為了用這條命抵罪。我乃元後大妖,坐擁半個妖都,丹藥法寶取之不竭用之不盡。阿樊若是将我收為靈獸,便可肆意差遣半個妖族,我一身靈力也可為阿樊所用。”

沐樊一愣,正待開口,卻又是被他迅速打斷。

“……若阿樊不願,還可将我收為禁脔,令我修行爐鼎之法,仍可随意采撷——”

“陸夢機!”沐樊臉色驀地通紅,面有薄怒,竟是如何想象不到陸夢機能說出這番話來。

陸影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綻放出一個能讓萬千粉絲尖叫的微笑,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阿樊面冷心善,從小就在劍峰長大,不入塵世,心思單純。要想讓阿樊真正了解自己的心意,唯有一計可行——

不要臉。

然而還未等他欣賞完阿樊頰上驚豔的羞澀,驀地卻是斜刺裏蹦出來一人:“魔頭,休得口出狂言!”

一道劍光如白練,乃是前來給師尊壓陣的黎慎行怒火中燒,當即便想把陸夢機劈成兩半。

陸夢機身形一晃,那一劍便刺了個空:“小小年紀,就對你師尊的爐鼎不敬,什麽毛病!”

黎慎行更氣,顯然陸夢機曾在暗中調查過他:“閉嘴!看劍!”

陸夢機搖頭:“看你這劍法,修習的應該是一塵的君子劍。可惜只得其形不得其骨。剛才那一招不該跟着劍譜來,你劍鋒下壓,我若是心情好了還能讓你擦到衣角。”

黎慎行臉色更加漲紅,可修為差距擺在那裏,就是不能傷陸夢機分毫。

懊惱之中,他竟是不經意間使出了如陸夢機所言——劍鋒如靈蛇躍動,随即氣勢一沉,猛地下壓。

靈力瘋狂流轉,在下壓的一瞬幾乎被抽空,但看劍上鋒芒,确是威力大增。

“慎行。”站在一旁的沐樊終于出聲:“收劍,體悟。”

黎慎行一頓,雖然看向陸夢機的眼神依然憤憤,但師命難違,只得收劍,運氣。

陸夢機閑閑的看着他,劃過一瞬間鄙視,随即又轉身含情脈脈的看着阿樊。

沐樊皺眉,陸夢機卻是心中一蕩,阿樊連皺起眉頭都這麽好看。

“這是琉光劍?”他借口看劍,大長腿向前邁了一大步,美滋滋的與阿樊齊肩。然而那劍身上坑坑窪窪的缺口卻是又讓他心中一緊:“你內傷未愈,不宜溫養本命靈劍。若要修補當從我身上抽取。”

沐樊看了他一眼,反手将佩劍換成了另一邊。

陸夢機倒是絲毫沒有受挫,随手就從芥子袋中掏出了另一把劍:“這是我的本命佩劍,名叫疏水劍,正好與阿樊的琉光劍配做一對,疏水琉光,秋水共長天一色——”

一旁的黎慎行立刻指責:“魔頭,休想碰瓷我師尊的佩劍!”

陸夢機奇道:“什麽?我倒貼流光劍?此言差矣,這把劍生來就要疏水。此劍由疏水性材料所鑄造,由于表面分子非極性,将水倒入時将能觀測到三相接觸面小于20度滑動角這一美妙的科學現象。說起來,你這小輩物理及格了嗎?”

沐樊淡淡的瞥過他那丁點靈氣都沒有的佩劍,陸夢機恍若未覺,又叫嚷了兩下要讓這兩把佩劍多親近親近,便又扔回了芥子袋。

少頃,陸夢機又是憑空掏出了一盞玉盒,那玉盒質地晶瑩無暇,上有光暈流轉,顯然不似凡品。

他小心翼翼的打開,這修真界都難求的靈玉裏,裝的竟然是一小碗炒地三鮮。也不知道陸夢機怎麽做得,甫一打開便是馨香撲鼻,還絲毫不帶油膩,上面雕刻了一個蘿蔔塊,刀工撲拙渾厚,乍一看像是兩個小人坐在大石塊上,共分一沓食盒。

“阿樊,嘗嘗這個?”

沐樊目光劃過那兩個雕刻的小人,眼神有一瞬的柔軟,但仍是冷聲道:“用玄品仙玉裝地三鮮,暴殄天物。”

見阿樊不願接過,陸夢機略顯委屈,但仍是裝作毫不在意的把玉盒扔回了芥子袋。

這回他又想把路上抓到的那小菜蛇給阿樊看看,邀邀功,沒想卻是記起那蛇沒在袋子裏,倒是先前給了小周。

沐樊見他在袋中掏個沒完沒了,當下也不多與他廢話:“陸尊者需記得,我禦虛宗與妖族井水不犯河水,此處已是我禦虛宗地界,還望陸尊者看在兩族情分上行事。”

言罷,腰間劍芒一閃,已是要踏上歸途。

陸夢機連忙把人攔下:“阿樊,你要信我。”

沐樊沉默少頃,開口:“陸夢機,我顧念往日情分,才會在子時與你約見。”

陸夢機一怔,阿樊的袖角從他掌中滑落,最終升騰為一道劍芒,消失在了遠方劍峰的方向。

寒風淩冽之中,陸夢機就站在那裏,許久都一動不動。

直到小周默默趕來,他的猛地驚醒。

“我是幾點離開節目組的?”陸夢機突然問道。

小周迅速查看終端:“二十三點四十七分,正子時不到。”

陸夢機猛然大笑了起來。

這笑太過詭異,就連小周都是吃了一驚。

“陸大人——”

陸夢機搖了搖頭。

昔日,劍峰之上,陸夢機與沐樊兩小無猜。然而陸夢機畢竟為妖獸化形,時常調皮。惹得沐樊生氣。好在沐樊心軟,舍不得陸夢機委屈巴巴的跟在後面道歉,待兩三天消氣之後便會提前少許溜出早課,從主峰接陸夢機回來。

自此之後,陸夢機每次惹禍,都會在大殿裏眼巴巴的等着沐樊——如果比約定時間提早,那便是阿樊不生氣了——他能開心的直甩尾巴,等沐樊一到就跳上去一個求蹭蹭求抱抱。

就如同早課時阿樊偷偷伸出的兩個手指一般,是他們當年的約定。

剛才阿樊臨走的時候,特意提及是在子時約見。

可阿樊提早到了。

陸夢機再次睜開眼,他竟然把淚水都給笑了出來。

六百年,輾轉反側,如刀刃剜心的罪責終于得到解脫——

阿樊原諒他了。

“陸大人?”小周小心翼翼問:“要回嗎?”

陸夢機一揮手:“回什麽回!我要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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