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鑒天鏡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 陸夢機終于把人從思過崖上接了下來。
那鑒天鏡就攏在他的袖子裏, 所過之處, 護山劍陣無聲放行。
“在想什麽?”陸夢機湊過去一個腦袋,低聲問道。
“清珏。”沐樊答道,眉宇間微微思索。
陸夢機眼神一沉:“這件事我來處理。他手段繁多, 陰私下作, 卻躲在墨山不敢出來。直接找上去便是。”
沐樊搖了搖頭:“我在想,他要的究竟是什麽。”
陸夢機擰起了眉頭。
“先是藏經閣,然後是禦虛藥業,之後是宗門。”沐樊沉思:“這其中, 他一共折損了八個金丹修士。清珏手下有多少獸人?”
“墨山一族有獸人近千,”陸夢機道:“五百年來, 被吞并間的部族又有兩千逾人,盡數被充作奴隸。”
沐樊微一沉吟, 減去那折損的八人:“紅綢星基地, 既然還有元嬰後期, 剩下的資源最多只能支撐六個金丹後期。那他的底牌在哪裏?”
“底牌?”陸夢機一頓, 似是想到了什麽。
“清珏的手段,謀定而後動。”沐樊緩緩道:“當年本該是必死之局,卻因為藏經閣內奪舍而被他絕處脫生。五百年後再入局,他不可能比五百年前魯莽——除非, 折損的金丹全在他的算計內。”
“一張只有放棄所有牌面才能利用上的底牌,一定不在常理之中。”
兩人視線相交,一瞬間皆是知曉了對方的推斷。
陸夢機開口:“潘多拉北區, 修為被紊亂磁場壓制,修真者與常人無異。如果他的目的是為了把我們引到那裏,那八個金丹修士的死活他也不會在意。”
“他的底牌,在禁魔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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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從劍峰崖壁一直走到山下,陸夢機方收起了擋雪的紙傘。兩人之間,唯有他舉傘的肩頭上被落雪微微洇濕。
不遠處卻是又有一隊禦虛弟子在竊竊私語。
——“這厮怎麽離沐長老這麽近?”
——“假借打傘,蹭沐長老的仙氣!!!”
——“這傘不是論劍臺上擺着的愛心傘嗎?那是給還沒引氣入體的新弟子用的,這厮可是都元嬰後期了!不要臉!陸長老偷傘啦!!!”
陸夢機劍眉微挑,又有意無意往沐樊身側靠近。
沐樊似笑非笑,視線落到陸夢機被落雪濡濕的肩頭,深色的高定外套上落雪融化,有點點暈開的水痕。
陸夢機微微側頭,見青年正望着自己左肩,俄而又擡頭看向他,心下立時如同被爪墊撓了一般微微發癢。
他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六百年了,這傘樣式倒是沒變。”
只是撐傘的人卻換了過來。
劍峰向來清淨,昔時沐樊出來溜貓,整片山頭也只有他們。沐樊打着傘,便成了冰天雪地裏的一抹溫存。
約莫是孟極幼崽都熊的不行,陸夢機一會兒黏在傘柄晃蕩,一會兒又蹲在傘蓋上巡視,俄而喵的一聲蹿下來撒歡,雪地裏便一排排梅花爪印。等到玩累了,陸夢機才會再找一處淨雪搓搓爪子,重新跳到沐樊懷裏。
冰冰涼涼一團貓,扒拉扒拉就能又熱乎的很。
想到此處,陸夢機不由略有遺憾。
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是他也以為自己是靈貓來着的,誰知道長大就跟充了氣似的,一膨脹就縮不回來了呢。
眼見着那群弟子還在叫嚣,陸夢機緩緩轉過頭去,密林內,一衆弟子在他舉起長老玉簡的一瞬作鳥獸散。
密林深處。
方才帶頭的那弟子一臉沮喪:“秦師兄,這魔頭仗着長老身份為所欲為,這、這不行啊……”
秦慎獨低聲冷笑,無聲擦拭手中佩劍:“你且看着。”
“!!師兄不要沖動啊,有話好好說,”那弟子愣了一瞬,迅速上前抱住秦慎獨擦劍的手:“咱們加起來也打不過他——”
秦慎獨被一口嗆住,漲紅了臉,然而那師弟同為築基修為,如何也撸不下來:“放手!我什麽時候說要去砍他了?對付陸夢機那厮,只能智取。”
他喘了口氣,方才慢條斯理道:“以柔克剛,以弱勝強。”
“等一會兒開完大會,把慎言小師弟給我找過來。”
劍峰半山,藏經閣內,宗主與執法長老見到沐樊無恙回來,終是松了一口氣。
“開始罷。”宗主開口。
藏經閣內燈光幽微,似是察覺到沐樊的氣息,原本安然懸浮在閣樓內的魂燈向他無聲聚攏。魂火帶着淡淡的溫度,将兩人一路走過的霜雪涼意驅散。
宗主似有所覺,微微擡頭。
那飄來的幾盞魂燈上果然皆是系挂着紅繩。
明明已重入六道輪回,卻又對沐師弟親近的很。
他心中不由一嘆。
當年之事,知情之人都撒手離去,卻又不得不有人留下來。沐師弟所擔負的,原是比他所想還要多上許多。
那催動鑒天鏡的法門正存放在一處玉匣內,曾為天水劍閣背記弟子,陸夢機對藏經閣內的一切了如指掌,法決也猶自熟記于心。
然而為了确保萬無一失,他仍是凝神映照了一遍,方才向沐樊點頭:“證鏡入識海探靈尋真,會微有不适。”
沐樊:“無妨。”
陸夢機道:“我讓它護着你。”
誰?
不僅圍聚在藏經閣內的各峰首席,就連宗主與執法長老也皆是神色茫然。
證鏡催動之時,昏暗之中卻是有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沐樊的身側站立,對着那證鏡的方向不斷低嚎。
明明只有半人高,一時間卻無人敢對上它的視線。
——其狀如豹,而文題白身,修長的鳳目內幾乎看不見瞳仁,綠光瑩瑩帶着無機質一樣的鋒芒,和鋒利的前爪一般讓人見之生畏。
正是陸夢機的妖嬰。
鑒天鏡中,因着陸夢機渾厚的靈力催動,原本一片空蒙的鏡面光芒流轉,緊接着彙聚成一道靈流,向沐樊直直刺入。
站的最近的執法長老眉心一緊,心中卻是一陣怒罵——看這架勢,豈止是會微有不适,就是識海金丹都要被這證鏡攪的生疼!
然而那靈流即将刺入之際,護在沐樊身邊的妖嬰卻是一聲巨吼,沉悶的咆哮将整個藏經閣都震了幾震,木架上的飛灰撲朔朔的往下落。鑒天鏡似是沒想到會被威懾,驀地打了個激靈,再探入時已是氣勢銳減。不料那白豹仍是不滿,伸出抓子在鏡面上就是一拍。
幾萬年傳下來的老古董何時曾經受過者等待遇,往時若有劍閣弟子要平反,無一不是對這天階法寶小心哄着捧着,生怕逆這聖鏡脾氣,不得昭雪。面前這牲畜卻——
鑒天鏡正欲把那白豹的爪子震開,一息之後卻是倉皇躲避。
這豹子竟是元嬰巅峰修為!
天階法寶雖靈智未開,卻也懂的趨避要害為。鑒天鏡不敢輕錯妖嬰鋒芒,只得順着陸夢機的指令縮頭縮腦的探入沐樊識海,絲毫未敢橫沖直撞。
藏經閣內,衆人終是松了一口氣,望向那白豹的眼神已是多了幾分敬畏。
下一刻,鏡面上騰然聚起的景象再次吸引了注意——
就連宗主也是呼吸一滞。
五百年前,天水劍閣主殿。
長明燈映在窗扇上,窗外是黑黢黢的冬夜。
鏡面中的光調灰白寒冷,沐樊被捆仙索所制,長明燈下,漆黑如墨的匕首在他的手腕上落下猙獰的倒影。拿着匕首的中年道人,正是宗主曾經見過的洛桑子。
而清珏就站在他的身側:“障法一成,就要恭賀師兄突破元嬰了。”
洛桑子低笑:“倒是到不了元嬰。沐師弟碎丹重修,修為折損不少,也只能拿外門弟子抵數了。”
原本一言不發的沐樊驀地出聲怒斥:“洛桑子!”
沐樊于寂靜之中突然出聲,洛桑子那拿匕首的右手竟是微微一顫。透過洛桑子的肩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清珏的笑容明顯輕蔑。開口時,卻又是滲人的甜膩語調:“沐師弟,他們可是因你而死,誰教你修為不夠呢?”
沐樊冷笑。
大殿中,又恢複了方才沉寂,直到被一人打破。
一塵提着劍,破門而入。
“你們怎麽敢——”
“一塵,你識趣些,否則莫怪我們翻臉無情。”
“天水劍閣堂堂正正萬年基業——”
“真好笑,你以為,師尊的修為是哪裏來的?一塵,”清珏慢條斯理道:“看到這兩把匕首了嗎,這承載梅花障的邪物,才是劍閣真正的基業。”
鑒天鏡中,光芒疏忽一轉。
鑒天鏡外,藏經閣內的面色憤怒的衆人卻是在此時如遭重擊。
原本還疑惑為何沐長老未曾說過這段往事,此時卻皆心中一聲長嘆。原來,竟不僅僅是清珏如此。梅花障後面牽連的,也不止這一人。
鑒天鏡在沐樊的識海中翻找,略去的記憶如浮光掠影在鏡面上呈現,每一幕卻都如同一把尖刀,将往事剖開。被洛桑子制住的一塵,被梅血染紅的論劍臺,在施障時“意外”出了岔子的洛桑子,和最終坐享其成的清珏。
證鏡終于停在一處。
“想明白了嗎,一塵師弟?”清珏問道。
一塵沉默許久,終于點頭。
“那麽,你該怎麽讓我相信?”
一塵默默張開手腕,清珏輕笑着把匕首遞到了他的手上,因着一塵被捆仙索所制,神色間并不提防。
一塵回頭,眼中連一絲猶豫也無,匕首直直刺入沐樊手腕動脈,被清珏羁押了三日的青年早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此時昏迷不醒,竟是連悶哼都沒有一聲。
“真好。”清珏不再懷疑,側身從一塵處接回匕首,将一道法陣打在他身上:“出去罷。從今往後,天水四子就只有三個了。”
鏡中,原本清晰的畫面逐漸模糊,昭示着一切即将塵埃落定。
鏡外,宗主微微颔眼,已是知曉故事的結局。
一塵在方才背身的一瞬,迅速調換了匕首。
“難怪,沐師弟執意要護一塵道長轉世。”
主殿之中,終于只剩下了兩人。主殿似是成為了清珏的最後一個祭壇,沐樊身上的捆仙索被解開,鮮血順着血槽吃入,彙聚到腳下的陣法中。被施障的青年雙目緊閉,顯然因為失血過多而失去了知覺。清珏臉上喜色更甚,卻在障成前的一瞬,笑容驀然凝固。
肋骨間,冰涼的刀刃如電,瞬間刺入心脈。
“沐樊——”他眯着眼睛,急促呼吸着,神色有一瞬恍惚:“怎麽可能——”
原本昏迷不醒的青年此時神色清明,兩眼銳利如刀,手中正是方才一塵偷換的匕首。他不同清珏再置一詞,眼中冰寒雪冷。
滿地的鮮血因為沐樊手中的障器而沸騰如火。
法陣逆轉,清珏猶待反抗,卻只覺渾身修為在源源不斷被抽走。
最後一道梅花障,終成。
鑒天鏡戛然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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