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慶祝

藏經閣內, 一片沉寂。

鑒天鏡歸于暗淡。

供奉三清像與祖師爺的神龛前, 沐樊終于睜開了雙眼。

盤踞在他身側的妖嬰立時轉變了神色, 修長的豹眼睜的溜圓,吧嗒吧嗒的湊過去半個毛茸茸的腦袋,在青年偏涼的指尖上一陣亂蹭。

塵埃在透窗而入的光束裏淡淡飄蕩。

五百年如同隔世。

陸夢機收攏了鑒天鏡, 将那白豹随意一掌拍到一邊, 接過沐樊微涼的雙手:“凝神吐息。”

妖力彙聚成熨帖的靈流,在識海內兜兜轉轉,将沐樊因鑒天鏡探入而紊亂的靈力一一撫平。

那妖嬰不滿的對着陸夢機低聲咆哮,見他不做理會, 只得恹恹的挪了個地方,趴伏在沐樊腳下, 用尾巴去勾他的長袍一角,勾來勾去倒也自得其樂。

神龛前, 除了低頭望着沐樊的陸夢機之外, 衆人皆是被方才的一幕所震。

便是連早知當年之事的秦慎獨都靜默無言, 親自目見, 即使早有準備,心中亦是無端壓抑。

環顧四周,三十六峰峰首神态各異,或憤怒, 或敬畏,或沉郁,唯有沐樊跪坐在蒲團前, 定定的看向供奉祖師爺的牌位。

眼中無悲無喜,倒映出魂燈千盞,沉靜空寂。

鑒天鏡執掌人心,窺天地、溯原委、通幽玄。在證鏡給出答案之後,旋于劍峰的護山大陣沉沉嗡鳴,鋪天蓋地的劍陣接連撤去。

“沐師弟。”宗主心中微嘆,溫言開口:“起來罷。”

言罷他環視一圈,語調陡然轉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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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劍閣叛門者洛桑子,擅用邪法,戮害同門,大奸大惡。今由劍閣禦虛峰峰首代行,除名弟子之列。門中刑罰,由其魂火代之。”

“天水劍閣叛門者清珏,戮害同門,拒不伏誅,奪舍禦虛弟子出逃,罪不容赦。今由天水劍閣禦虛峰峰首、禦虛宗宗主除名,凡禦虛宗弟子,見之——格殺勿論,以祭劍閣弟子在天之靈!”

藏經閣內,衆人皆是神色一肅:“弟子遵命!”

宗主點了點頭,神情終于放緩:“去取劍閣六代弟子名錄罷。沐師弟,當年之事,我替劍閣向你與一塵道長道謝。”

言罷一揖到底。

見宗主舉動,衆人皆是暗暗點頭。沐長老救天水劍閣于危難之中,扶持禦虛宗五百年基業不斷,不說這一禮,便是更尊一位也當得起。

沐樊搖頭避開,回禮:“師兄無需如此。”

“禦虛宗業已有五百年基業,清珏之事,當由宗門為劍閣讨回一個公道。”宗主望向他,眼中憂慮與暖意一閃而過:“鑒天鏡于神識有損,慎行,先行護送你師尊回去休息——”

陸夢機卻是開口:“我來。”

黎慎行無聲無息的從隊列中踏出一步,絲毫不懼與陸夢機對峙。

然而沒想,宗主卻是微微一頓:“也好。慎行,你留下罷。”

黎慎行一怔,一旁衆人也未預料到宗主此言。陸夢機卻是向他微一颔首,帶着沐樊向劍峰竹舍走去。

半個時辰之後,三十六峰峰首自藏經閣陸續而出。

沐長老冤情昭雪的消息四處傳開,禦虛宗內一片歡騰。

雁回峰上,大師姐正在向幾個師弟口述藏經閣內的經過:“論劍臺上血染青磚,洛桑子封了護山大陣,主峰誰也逃不了,幾乎是人間煉獄……清珏在主殿布下陣法,眼見就要對沐沐下障,幸好有一塵前輩相助,趁那魔頭放松戒備之時,沐沐倏忽亮出匕首!”

一群弟子聞言驚叫連連,言語間又不由後怕:“這障法邪門至極,沐長老若是不能在危機關頭醒來——”

“若不能在那時清醒,”大師姐一頓,微微一嘆:“五百年的舊事再無從翻案,也沒有今日的禦虛宗。你我皆是天水劍閣弟子,供奉洛桑子、清珏那兩個魔頭。一旦築基結丹,便會被送往主峰——成為梅花障的祭品。”

一陣沉默,少頃才有弟子開口:“幸好……”

大師姐似是想到了什麽,忽的輕聲開口:“倒不是幸好。天下又怎會有這麽湊巧的事?也許沐長老那時一直都是清醒的。”

“可是,宗門急救手冊上不是說過,失血兩千毫升會導致昏迷,何況還是心頭精血……”

大師姐一嘆:“痛覺。痛覺可以抵抗昏迷症狀。沐長老碎丹重修,經脈寸裂,破而後立,若是暗傷發作,又沒有靈力護持,據說就連心智堅定之人都未必熬得過。”

“想來,那時候,沐長老定是在無時不刻催動暗傷,保持清醒。”

“直到清珏放松戒備的那一刻。”

大師姐說完,卻是深吸了一口氣,眼中的心疼有若實質。

劍峰,竹舍內。

風雪初停,沐樊在竹塌上沉沉睡去,眉心猶自不安寧。

陸夢機坐在一邊,就這麽靜靜的看着他。

從眼角,到眉梢,到筆挺的鼻梁,到血色淺淡的薄唇。

鑒天鏡探真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卻是把隐藏最深的記憶翻出,于沐樊本身,不亞于再次扔回五百年前的煉獄。

陸夢機神色轉冷,心中自責與憤怒交替。

鏡中那一幕,便是有分毫差池,便會讓他後悔終生。

那日為沐樊看診的妖修曾說,阿樊經脈中的暗傷不止一次。

即使早有猜到,真正目見當年之事仍是讓陸夢機心中如遭重擊。

昔日劍閣之中,除卻阿樊外,他未曾傷過一人,卻毫無辯駁之機,徑直被送入煉妖塔。

五百年前,萬魔窟中,他強行突破元嬰,為的就是要斬下那魔族大能首級——即便被劍閣所惡,即便不期求阿樊原諒,他卻仍是要拼死将那魔修首級送上。

阿樊既為天水四子,他就要讓天水劍閣再無後患,高枕無憂。

他卻沒有想到,劍閣真正的災患,不在萬魔淵內,而在天水四子之中。

清珏。

大妖的雙眼無聲眯起,如同嗜血的兇獸。

竹塌上,沐樊似是夢到了什麽,呼吸逐漸急促。

陸夢機握住他的手掌微微收緊:“阿樊。”

過了許久,沐樊才被這一聲喚醒,視線凝聚在虛空之中,少頃才有焦點。

“天黑了?”

“不到兩個時辰。”陸夢機道:“還是下午。你再睡一會,我在這裏守着。”

沐樊卻是搖搖頭,坐了起來。

帷幔內,青年瘦削的身形在氤氲的熏香裏若隐若現,陸夢機咽了咽嗓子,心中旖念散去,剩下的只有可勁兒的心疼。

竹舍門外,沐樊正欲解下琉光劍,卻被陸夢機攔下:“你神識還未痊愈,鑒天鏡後,三日之內不可輕易動用靈力。”

沐樊微一沉吟,點了點頭。

陸夢機似模似樣的掏出那把用來碰瓷琉光劍的疏水劍:“劍是小了點,兩個人擠一擠也不是不行——”

沐樊伸手如電,将陸夢機系在腰間的紫電劍解下:“用這一柄。”

紫電劍乃是陸夢機的本命佩劍,劍脊寬敞如妖修識海,自然不能親密依偎。陸夢機心下遺憾無比,卻只能讪讪催動本命劍,将沐樊接了上來。

兩人腳下,落日灑在山岚上,無數流霞卷動,群山依依,林鳥緩飛。

“剛才夢到了什麽?”陸夢機問道。

沐樊緩緩道:“一塵。”

一陣靜默。

沐樊終于開口:“那一日殺了清珏之後,推開門——”

陸夢機卻是忽然打斷,替他說了下去:“清珏對一塵下了死契,換完匕首之後就被契法所制,你沒能救下他。”

沐樊一頓。

“如果他不違契,他也活不下來。一塵的死與你無幹,他是在不惜一切代價救你,卻不是因你而死。”

“還有那四百外門弟子。他們也與你無關。如果不是你,就連當時閉門修陣的禦虛峰也會變成清珏的道場。”

陸夢機定定的看着他,眼神中火光逼人。

有鑒天鏡入侵識海,即便是心神堅定之人,意志在此時也更容易動蕩。

他還記得清珏用奴隸威脅阿樊的場景。因為清珏知道,這是他唯一的弱點。

“阿樊,”陸夢機開口:“五百年了,都過去了。你也該走出來了。”

沐樊忽然擡頭看向他。

“事有因果,生死輪回。”

“你在藏經閣中閉關,與魂燈朝夕相對,也回不到那時候。”

“魂燈上原本沒有紅繩,這世間也沒有什麽死于非命。普天之下只有命數二字而已。”

沐樊看着他,直到半晌,才低聲一嘆:“你都知道了?”

陸夢機頓了一下:“我一直,就在外面。”

被積雪覆蓋的藏經閣外,沐樊閉關不出的那些時日,陸夢機仗着毛色和積雪幾乎融為一體,一直大刺刺的守在外面。

沐樊低低一笑。

那時白慎言才不過三四歲,背着個小木劍在劍峰竄來竄去,同宗主說話也含糊不清。時而是“有人在劍峰堆了個豹子雪人”,時而又“昨天看到一只大大大大雪豹在曬太陽”。翻來覆去說得多了,宗主才忍不住提劍上山看個究竟。

已是把劍峰視作自家內院的陸夢機,終于被一群劍修轟走。

面前,陸夢機猶自在說個不停:“若真要從源頭追溯,若非鎮妖鈴一事,本該由本尊來一劍砍了那兩個孽障。阿樊,你記着,就算你為梅花障主,再大的因果也是由我給你擔着……”

沐樊忽的開口:“你說的對。”

陸夢機點頭點頭:“你養的貓,天經地義。”

沐樊看了他一眼,終于勾了勾嘴角,低聲道:“放心。”

陸夢機側過臉,山霞将青年的半邊臉染上緋色,眼神裏帶着笑,卻是一片清明。

流雲盡頭,禦虛主峰就在腳下。

停劍坪上熙熙攘攘聚了不少人,有的年輕弟子飛劍還使不利索,半天也無法停劍入庫,和同門撞在一起狼狽不堪。

主峰之上,更是有幾個劍修在懸挂燈籠、綢緞、LED燈等品種繁多的裝飾品。

下面還有個法修在嚷嚷:“北12,歪了!”

“哪裏歪了!我看正正好!”劍修弟子反駁。

“我說歪了就是歪了!我畫過的法陣可比你揮劍的次數還多!”

“你——”

飛劍上,沐樊微微訝異:“今天怎麽這麽熱鬧?”

陸夢機答:“慶祝執劍長老下山,順便為即将到來的魔頭緝捕戰作總動員。在外面學廚的弟子今晚都趕回來了。”

紫電劍有元嬰修為支撐,劍芒極其亮眼。不多時就有弟子注意到此處。

“上面是哪個峰的啊?先去停劍坪登記,一會兒宴席還要分配座位呢——”緊接着他驀地一愣:“陸陸陸——”

陸夢機颔首。

“等等,那是沐長老的專用停劍位,秦師兄說了,陸長老的位置還沒來得及劃分,得先停山後土包上面,你不能——”

“師兄,沐、沐長老也在劍上啊!”

“什麽?!”

陸夢機蔑然一笑,與沐樊益發湊近,劍光如電越過那張燈結彩的論劍石道。

有記錄違章飛行弟子在跟着飛劍追趕,一時間喧嘩大作,就連後山專心咬竹子的熊貓都茫然的擡頭看了一眼。

山間清風習習,一路上彩綢飄飛燈影重重,一切靜物都成流光飛影,劍芒如同飒沓流星。靈食醇香與美酒交彙。

——只是還差了點什麽。

陸夢機低頭。

正撞見沐樊薄唇揚起,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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