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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出宮,苻堅并未驚動許多人,而是輕車簡行,只帶了十幾人的衛隊。
苻堅并未乘步辇,而是騎了他最鐘愛的一匹烏骓,打扮得頗像是走南闖北的客商。
苻宏果真是個雷厲風行的實誠人,短短半個時辰,七個皇子便一個不少地恭迎聖駕,還附帶一個垂首不語的慕容沖。
他的目光只在慕容沖身上逗留了一瞬,便又移開,對着筆直的官道揚了揚馬鞭,“都愣着做什麽,上馬。”
身為氐人的苻氏兒郎自幼弓馬娴熟,鮮卑人也是骁勇善戰,慕容沖曾是皇子,更是不成問題,一行人一路飛馳,塵土滿天,很快便到了長安城最繁華的所在。
慕容沖本不想來,自從前日被折辱之後,苻堅便未再召見過他,更不曾将他幽禁宮中充當禁脔,反而讓他姐弟在宮外居住,吃穿用度與皇子公主相類,昨日竟還下旨讓他去太學讀書,俨然一副對降将質子的施恩之态。
慕容沖掃了眼苻堅,只見後者神情端肅、容止漠然,可他卻永不會忘記那日那夜那張得意洋洋、沉湎淫樂、令人作嘔的臉。
苻堅的餘光正好瞥見他眼中的厭惡,不禁自嘲一笑,他當年是有多自負,竟會将慕容沖的曲意逢迎當做心悅誠服,将銜悲茹恨視作柔情蜜意,将卧薪嘗膽的勾踐當成忠信自著的金日磾。
猶記得太元十年慕容沖圍困長安,他登上長安城門,遙遙望見慕容沖那恨之入骨的厭惡神态,那一瞬簡直撕心裂肺、痛徹中腸。
即使再世為人,再度看見他這口不對心的模樣,仍會覺得五髒隐隐作痛。
苻堅冷笑一聲再不看他,滿懷悵惘地凝視着這座苦心經營半生的都城,馬鞭随手一指,“你們以為這長安城如何?”
皇子們對視一眼,庶長子苻丕首先贊道:“煌煌帝京,莫過于此。”
“兒臣等附議。”
苻堅看向苻宏,“太子,你也這麽覺得?”
苻宏心中叫苦不疊,也不知苻堅這幾日到底怎麽回事,仿佛對自己格外關切,動不動便考校自己幾句,最後還總是能找出話茬斥責一番。可若是說對自己苛責太過吧,又分明是一片愛之深責之切的慈心。
“回王父問話,”苻宏遲疑道,“兒臣以為,長安城池之固、街市壯美可堪當世之最。”
苻堅一聽,已知定還有下文,便故作陰沉,“哦?”
苻宏壯着膽子道:“可太學的鴻儒們教導兒臣,要俯察民生,兒臣囿于宮闱之中,除去偶爾跟随父兄征戰,幾乎不曾身至市井。故而長安城百姓生計如何,貨殖通財如何,兒臣并不知曉,王父此問,兒臣怕是答不出了。”
苻堅笑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我看太子答得甚好。”
此時慕容沖仍低着頭,一旁的苻晖沒見過膚白如此之人,便一直偷眼瞥他,正巧被苻堅抓了個正着。
想起苻晖後來戰慕容沖屢遭敗績,最終竟羞慚自盡,苻堅不由蹙眉,“晖兒,慕容沖,你們以為呢?”
苻晖吓了一跳,卻又緊張得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的慕容沖低眉順眼道:“遠勝邺城。”
苻堅點頭,命身旁的致遠給他們每人百餘錢,“你們自去吧,寅時回宮。身邊的近侍全部留下,朕會讓朕的親衛貼身護衛你們。”
見幾人還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苻堅不由得笑出聲來,“平日裏都讓你們研習漢學,想不到最後聖賢之道不曾學會,腐儒的習氣倒是沾染了遍。”
此時幾人才如夢初醒,紛紛行禮告辭了。
慕容沖遙遙墜在他們身後,只覺得苻堅此人莫名其妙到了極致,可又不敢違令,也便只好在市集上來回張望。
苻堅自己進了一家酒肆,邊将還未批閱完的奏折細細看了,邊聽酒肆的路人閑談。
“聽說了麽,恐怕又要打仗了。”說話的怕是個漢人,此刻正滿面驚恐。
他對面那人也是一聲長嘆,“不是才滅了燕國麽,怎麽這次又是哪裏?怕不是仇池吧?這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啊。”
“唉,真是後悔當年沒跟着南渡……”
“趙兄慎言!這一路千難萬險,未必就能全身而至啊。只能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古人誠不欺我。”
身旁的致遠吓得面如土色,苻堅卻神色不變,輕嘆道:“他們說的不錯,你是未見過流民慘狀……”
他阖了阖眼,耳邊仿佛依舊萦繞着慘痛哭嚎,眼前仿佛還是斷壁殘垣,鼻尖仿佛還能嗅到焦土血腥之氣。
天色依稀又暗沉下來,酒肆裏的閑言閑語悉悉索索在耳邊萦繞不去,苻堅只覺胸悶氣短,方振作起來的精神又被過往陰翳所囿,無法掙脫。
他猛然起身,端着酒杯站在窗口俯瞰街市人群,越發覺得自己這縷不知來處更不知歸處的游魂與這塵世并無半分牽系,也不知哪日上蒼發覺了這個謬誤,便将自己收回去。
就怕到最後不管如何小心翼翼,不管如何籌謀打算,到底還是空夢一場。
正消沉喪氣時,一個熟悉的人影闖入視線。頭戴嵌寶紫金冠,身着忍冬紋石青錦衣,于千千萬萬人中,慕容沖總是能讓人一眼望見,然後再難相忘。
慕容沖攥着方才給他的銀兩,正在一鐵匠鋪,好像是看中了一柄寶劍,問過價錢後撇了撇嘴,一副受盡了委屈的模樣。
苻堅禁不住笑了笑,随即笑意便猛然僵在面上——前世自己便是愛煞了他這副嬌憨之态,恨不得為了他上天攬月下海捉鼈,甚至當他開始驕縱無忌時,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次縱容。
他哪裏想到,他生平最後一次縱容便是将長安城拱手相讓,從此死生相隔,黃泉碧落再未得見。
慕容沖又三三兩兩地進了若幹鋪子,将那百餘文錢花了個幹淨,正當他準備回宮時,卻被個小乞兒抱住雙腿。
苻堅又搖了搖頭,慕容沖生平喜潔,哪裏能容忍這等賤民碰觸自己?上一世有一走卒不慎碰到他手,當場他便将那人手生生砍了。
果不其然,慕容沖一腳将那乞兒踹開,又拔出腰間佩劍。
苻堅目光一凜,取了身後衛士弓箭,搭弓對準慕容沖身旁客棧桅杆。
就在慕容沖欲動手時,不知瞥見了什麽,竟硬是忍住了,只将那乞兒踢開,轉身離去。
苻堅緩緩将弓放下,順着慕容沖的目光望去,見是那乞兒的母親抱着個孩童,正癡癡傻傻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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