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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将慕容沖喚來。”苻堅對致遠淡淡道。
致遠是知曉他與慕容沖那夜荒唐事的,此刻難免面上透出了些形跡,“是。”
見他隐含憂慮的模樣,苻堅想起上一世直到臨終都是這個忠心耿耿的內侍守在身旁,不由得心內一暖,“不管他日後如何,也不管鮮卑一族日後如何,此時他只是個孩子。”
盡管不甘,致遠仍叫小黃門将慕容沖叫來。
慕容沖周全地行了個大秦的禮,便低眉順眼地站在一邊,心道這老色鬼到底色心不死、按捺不住了,又想起慕容暐讓他為了大燕忍辱負重,難免自懷身世、一陣悲涼。
苻堅指指幾案,讓他坐下,“王子這一路可有所得?”
慕容沖早在邺城時便聽聞苻堅喜好漢學,尤其推崇孔孟之說,便投其所好道:“臣一路所見,萬民樂業,忻樂太平,實乃聖人之治也。”
苻堅知他違心,也不戳穿,“那王子買了何物?”
慕容沖愣了半天,取出一小小的荷包。
“你可知你今日這一身,約莫多少錢?”
慕容沖垂首看了看,“五百錢?”
苻堅搖頭,淡淡道:“萬錢,足夠在長安城郊購置一宅,夠買十頭羊、百匹布、二百石米,夠一戶小戶人家活一整年。”
慕容沖就是再魯鈍,也明白苻堅是在教導他民生多艱,立時道:“臣奢靡無度,臣惶恐。待回府,臣便效仿帝後,褪去華服,只着布衣……”
苻堅擺擺手,“朕并無此意,鳳皇不必多想。”
慕容沖擡首,神情有些驚詫,苻堅這才想起,似乎此時慕容沖還未告訴自己他的小字……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盡管燕國已然不在了,但慕容氏還在,你阿姊還在,你自當勃然奮勵,切莫辜負你雙親對你的寄望。”
慕容沖不知他要有多寡廉鮮恥,才能口出此語,明明不久前還将他如同娈童一般狎戲,現下又是一副循循善誘的長者之态,他極力忍住胸中的怒火,冷聲道:“臣謹遵教誨,自會勉力進學,他日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苻堅将他面前的酒杯取走,命人為他換上醴酪,“不僅是為朕,亦是為了你自己。魏文曾言,天下未有不亡之國,未有不掘之墓。魏是如此,晉是如此,燕也如此,有朝一日,大秦也是一樣的。”
他言辭之直白,語氣之淡然,讓慕容沖生生愣在當場,而一旁的內侍與親衛早已紛紛跪下,噤若寒蟬。
周遭的食客們為此處肅然所驚,也紛紛停箸,向此間張望。
苻堅笑笑,示意他們都起身,“這有什麽不能說的?朕……我會盡力守住這家業,但世事無常,若有哪個無雙國士看中這寶器,那也無可奈何。到時候爾等若有一身才華,大可不必空負,另投明主便是。”
見慕容沖已然鎮定下來,秀挺鼻尖上滿是細汗,苻堅只覺好笑,“你也是一樣,天下紛亂,正是英雄輩出之時,大好男兒自當有一番作為。”
慕容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也便諾諾應了,好在諸位皇子也紛紛盡興而歸,苻堅又将方才問慕容沖的問題挨個問了遍,考校點評一二也便各自回宮。
慕容沖與苻宏、苻晖二人一路,墜在他們身後,一言不發。
倒是苻宏對慕容沖拱手道:“初來長安,你怕是有些不适,若是下面的人有所怠慢,王父又忙于國事、無暇過問,你知會孤便是。”
慕容沖故作受寵若驚,“罪臣豈敢勞動殿下?殿下折煞臣也。”
苻宏笑笑,“聽聞王子文武雙全,大家都在太學讀書,常來常往,互相讨教,日後精進得快些。”
“我是不懂王父,”苻晖嘟囔道,“氐族男兒本就是馬上得的天下,何必要去學晉人那娘子般的作态。”
慕容沖雖不識得此人,只知他是個王子,但對他這話倒是頗為贊同,忍不住點了點頭。
苻宏蹙眉道:“王兄此言差矣,若是讓王父聽見,定然不喜。”
苻堅此時已有七子四女,苻丕、苻晖均比苻宏年長,不過因苻堅推崇漢人的禮義教化,才将嫡長子苻宏立為太子,兩位年長庶子心中難免不忿,故而聽得苻宏猶如訓斥一般的言語,苻晖的性子也便上來了,冷聲道:“不喜便不喜吧,橫豎在王父跟前,咱們說什麽都是錯的。”
說罷,他對二人拱了拱手,便拂袖而去。
苻宏面上有些難堪,強笑道:“見笑了。不過師傅教的那些漢人的東西,仔細想想,孤覺得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比如方才王父考校我們的‘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不正是君子所為麽?”
因了方才的不快,他微微蹙眉,但眼中是十二萬分的誠懇,慕容沖撇撇嘴角,“可此間正是亂世,若是個個都修身養性學成了腐儒,誰去征戰天下?”
“可漢武獨尊儒術,還不是收複河朔,踏平匈奴,開疆拓土?夫子也說了威而不猛,說的是不逞匹夫之勇,可仔細想想儒家的射、禦、樂早先不都是為了征戰而設的?”
慕容沖默然思索一二,“說的也是,畢竟仁政也好,德化也罷,最終還不是為了勸課農桑,籌集糧草軍饷。”
許是平日裏兄弟不諧久了,難得見有年紀相仿之人附和自己,苻宏頗為欣喜,“是也不是,有時孤也在想,為何秦軍骁勇善戰?除去生性好武之外,也是因為按朝廷的法度,若是立功得勝,就算不封侯拜将,也能少交幾年的稅賦。還有,等天下大定,仗打完了,百姓們就能安居樂業、再不受離亂之苦。孤平日讀聖賢書,再觀王父與清河郡侯理政,想來王父所求天下歸心,就是這個道理吧。”
慕容沖在邺城時,雖也讀了孔孟之說,可只是囫囵吞棗,不求甚解,從未如苻宏這般細細思量,此時他算是有些明白苻堅為何格外看重此子了,守成之君,莫過于是。
見他若有所思,苻宏也便不再多語,二人各自上了車馬,揮手作別。
作者有話要說: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出自《詩經·大雅·卷阿》
魏文曾言,天下未有不亡之國,未有不掘之墓。 魏文 曹丕 因為我太喜歡二丕和他這句話了 起碼兩三篇文裏都曾引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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