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慕容沖剛走出幾步,就聽苻堅冷淡的聲音在殿內回蕩,“亞聖曾雲,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朕以為自愛者,人恒愛之,倒也不假。日後此等自損之事,再不必做。”
慕容沖脊背一僵,轉頭看他,臉上是一副又哭又笑的神情,“難道是臣自甘下賤,爬上陛下的龍床的麽?”
苻堅一時語塞,深吸一口氣,“也罷,看來這結是解不開了。朕允你一諾,前事便一筆勾銷,朕将待你如子侄,你看如何?”
慕容沖稚氣未脫的面上滿是堅決,不假思索道:“那我便為我姐姐尋一門好親事。”
“清河公主之事,是朕分內之事,姑且不算,你可重提一件。”
見他言辭懇切,面上從容淡泊不似作假,慕容沖心內也起了疑心,難不成上一次當真是喝醉誤事抑或是宮內陰私,他有什麽難言之隐?
這麽一想再看苻堅,似乎也不似往常那般令人生厭,便恭敬道:“臣可否兩年之後再回複陛下?”
兩年之後,他便十五歲,到那時不管是出仕還是議親都需苻堅點頭。
苻堅笑笑,“确是個好時機,也罷,你且去吧,須得倍加勤勉,太學朕是每月必去的。”
慕容沖心中腹诽,老不正經的莫不是當真将自己算成他兒子了?面上卻感懷不已,“臣自幼失怙,除去長姊,旁無弟兄,藐然一身。幸得陛下照拂,實是感激,惟願……”
苻堅擺了擺手,“天色已是不早,宮門若是上鑰,你可就回不去了。”
慕容沖這才不再惺惺作态,行禮告退了。
按了按額頭,苻堅低聲喚道:“致遠。”
致遠上前,将珠簾拉開,驅走一室暧昧,“陛下。”
“你說這慕容沖,為何就不能省點心?”
致遠笑了笑,“臣只知陛下宅心仁厚,換了旁的君主,恐怕不會如此寬仁。”
苻堅長嘆一聲,“怕是前世的冤孽吧。”
可不就是前世的債?
與此同時,慕容沖一路疾走,登車回府,在車上依然覺得雙頰發燙,心如擂鼓——想不到不費任何功夫,未受半點折辱,此事竟然真的辦成了。
扪心自問,除去自己不願提及的那夜,亡國以來,苻堅并未薄待他們鮮卑族人,甚至不為阿姊的美色所動,允她自由婚配,這般的胸襟氣度,或許可以稱得上一個“仁”字。
“主子。”上一次出宮時的慘狀歷歷在目,從邺城帶來的內侍獾奴滿面憂慮地看慕容沖。
慕容沖托腮看着窗外,“你說,要何等人物才能配得上我的阿姊?”
獾奴見他惬意愉悅,便也放下心來,陪笑道:“自然得是龍子鳳孫。”
“你也這麽想麽?”慕容沖輕嘆一聲,“若是可以,我倒是寧願阿姊嫁個老實本分的書生,不需大富大貴,家境殷實便好。”
他冰雪般的容顏只剩半點稚氣,茶色雙眸更隐約帶着無盡蒼茫,“正逢亂世,潑天富貴說沒也便沒了,就如我慕容氏也曾北面稱王,可現下呢?還不是仰人鼻息,混沌度日。這還是好的,多少亡國宗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阿姊若是嫁一個皇子,又牽扯進天家的恩怨是非,別說平安喜樂,恐怕就連全身而退都是奢望。”
獾奴靜默了一會,“可郡侯不會應允的。”
慕容沖冷笑,“天王既然肯為我做主,那麽就由不得他。”
這日是三月初三,苻堅歷來習漢俗,常會駕幸禦苑踏青,上行下效,王侯公卿們也紛紛攜眷出游,故而滿城飛花的長安城因了這上巳顯得熱鬧非凡。
苻堅只帶了致遠與寥寥幾個親衛,微服到了城郊,只見四處游人如織,歡聲一片。
“陛下你看,有漢人,也有氐人呢。”致遠自小就進了宮,鮮少見到這般情景,此刻看什麽都是新奇,眼珠轉個不停。
苻堅見他那樣有些好笑,“不知皇子們可曾出游,他們平日苦讀辛苦,今日也應松快松快。”
“需要差人宣口谕麽?”
苻堅搖頭,“倒也不用,也不小了,随他們吧。”
見許多人都在曲江兩岸嬉水玩鬧,苻堅也是意動,便命親衛找了副竹筏,主仆幾人登上,漫溯兩岸風光。
當苻堅正為治下的太平之景稍稍竊喜時,致遠忽然驚呼道:“陛下,太子殿下在做什麽?”
苻堅順着他所指之處看過去,只見苻宏整個人都攀在一棵碩大的垂柳之上,正費勁地去夠什麽東西,柳條來回搖蕩,樹下的宮人急的來回打轉。
“荒唐,”苻堅冷聲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能讓儲君犯險?跟着的人都瞎了麽?”
他幹脆起身,凝神遠看,卻見苻宏伸手去取的是只美人紙鳶,柳樹下遙遙站着一兩個貴家子弟,被一群仆從簇擁着。
“仿佛有位小姐。”有親衛眼力好,帶着笑意禀報。
苻堅雖仍心中不悅,可想想十三四歲的少年,最該做的兩件傻事,可不就是情窦初開與逞英雄麽?也便不再追究,只道:“弓。”
旁人将弓遞給他,他瞄準纏住紙鳶的那根柳條,一箭射了出去。
那随風擺蕩的纖細柳條竟生生被截為兩半,那紙鳶也飄飄搖搖地落了下來,被人群中一錦衣少年捉了個正着。
苻堅定睛一看,那錦衣少年不是慕容沖又是誰?
這麽說來,樹下那妙齡少女定是清河公主無疑了。
苻堅眯着眼看着笨手笨腳爬下樹的苻宏,輕笑一聲,“致遠,你說是萍水相逢還是籌謀已久?”
“奴婢不知。”
竹筏依舊順流而下,轉眼間那一行人也化作小點,再看不見。
苻堅自然也未看到,慕容沖撿起那箭矢和掉落在地的柳條,滿面震驚,又暗暗地塞入袖中。
也未看到遮着面的清河公主局促笨拙地向苻宏道謝,苻宏也同樣結結巴巴地回禮。
春風上巳天,正是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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