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苻晖抖似篩糠,匍匐在地,根本不敢去看盛怒之下的帝王。

苻丕也跟着跪下,抱住苻堅的腿哀求道,“王父,弟弟一路跟着您南征北戰,營中寂寞,難免行差蹈錯,他也知道錯了……不過是個女人,何必為此傷了骨肉之情!”

慕容沖目光一黯,他與苻丕本無交集,本以為他如長相一般是個憨直之人,想不到也是暗含心機,這些話乍一看是為幼弟着急上火的兄長的情急之言,可仔細一想卻暗含殺機——營中寂寞會讓苻堅想起軍法軍紀,女人、骨頭之情等語幾乎是直指苻晖讓帝王頭上變色了。

聽了這話,一般男人能忍?

而事實是苻堅當真并未再忍,冷聲道:“來人,将這兩個孽障都給朕羁押起來,着人立刻查清此事,至于那個賤人,立刻絞死,今日之事,但凡誰透出去一絲口風,朕都讓他跟着陪葬。”

天子之怒,真龍之威,除去被殃及跟着羁押的苻丕愣在當場外,在場衆人都跟着跪伏在地。

慕容沖心中納罕,他跟在苻堅左近已有一陣子,從未見過他動怒,單純因這點小事就震怒至此,實在不像是他一貫所為,于是便偷眼瞥苻堅,卻不禁愣了愣。

苻堅悠然站着,四肢舒展,哪裏看得出半點語氣裏的緊繃?他淡淡地看着眼前這出鬧劇,面上其實并無什麽特殊神色,只是古井無波的眼中帶着悲憫,微微上揚的嘴角透出幾分輕蔑。

然後他朝慕容沖望了過來,慕容沖怔怔地看着他,一時間忘了移開視線。

苻堅也在看着慕容沖,那雙淺色的眸子裏沒有懼怕、沒有惶恐,只有勘破他心事的恍然。

多麽可笑,輪回一場,物換星移,孤家寡人到了最後,最懂他的,怕還是那個上輩子就善察聖意、簡在帝心的慕容沖。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王子均被押走,衆人亦紛紛告退,苻堅留住了慕容沖。

二人久久不語,直到苻堅淡淡道:“朕是為了宏兒。”

立有戰功的庶長子,從古至今都是太子心腹之患。

躊躇滿志而去,卻身陷囹圄後歸,群臣自是看在眼裏,幾乎可以認定苻丕、苻晖日後再無繼承大統的可能。

“陛下日後還會啓用他們麽?”慕容沖低聲問。

苻堅輕輕“嗯”了一聲,疲憊不堪地坐回案旁。

慕容沖也不說話,只在一旁靜靜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你父皇生前更中意你還是慕容暐?”

慕容沖看着帳中搖曳的燭火,“父皇早逝,這個問題恐怕臣也無法回答陛下了。不過母後稍微偏疼我些,常說長子繼承國祚,自然要嚴苛些,幼子常承歡膝下,便是用來疼的。皇兄倒是無甚芥蒂,我想我後來得封大司馬,也是因了這個緣故吧。”

“她是想讓你皇兄奮發自立,不可将目光囿于帝寵,也是敲打你,讓你謹言慎行,不要起不該起的心思,可足渾氏果然手段了得。”苻堅了然道。

慕容沖嘆息,“是啊,她那時候特別不喜皇叔,時常苛待他,幼時我不懂,現在卻是懂了。”

“你能體諒你母後的一片慈心,就不知這幾個孽障能否體悟朕了。”苻堅笑笑,“話說回來,人活一世,有苦有樂,那你覺得是苦多還是樂多?”

“看人吧,”慕容沖已然習慣時不時與他一同論一論禪理,“有的人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高堂長壽,妻賢子孝,那自然便是樂多;有些人至貧至賤,任人淩辱,朝不保夕,自然是苦多些。”

苻堅親自取了竹簽挑燈花,“佛家說衆生皆苦,朕深以為然。不然為何嬰兒呱呱墜地,均是哀嚎而至?”

慕容沖蹙眉,“可這與二位王子之事又有何幹系?”

“淺顯些說,他們生于世,不過朕一廂情願,何曾問過他們的意思?”苻堅莞爾一笑,“是他們求朕将他們生下來受苦受累的麽?與其說是朕賦予他們骨肉血脈,倒不如說,讓他們吃苦受累,反而是朕欠他們的。”

慕容沖聽得瞠目結舌,半晌緩緩道:“且不論因了陛下的緣故,讓他們生來富貴,與芸芸衆生比,實在談不上什麽吃苦受累。只說親恩親恩,怎麽到了陛下這裏,反而成了債?”

“或許是朕執障了吧。”苻堅漫不經心。

慕容沖飲了口茶,突然道:“陛下,臣有一問,不知是否僭越,可否請陛下恕臣無罪。”

“你年紀尚幼,說句童言無忌都使得,朕便恕你無罪。”

“好,”慕容沖擡眼定定看苻堅,“陛下可曾記得先前與臣說的那個故事?敢問那個集結百餘萬大軍,殺向南朝的帝王,可是陛下自己?”

苻堅一頓,并未擡頭,可眼中隐隐已有殺機浮動。

“臣當時便覺得蹊跷,後來怎麽看都覺得陛下隐喻的是當朝之事。”慕容沖說完已有些後悔,但仍壯着膽子道,“之前在燕地時,臣曾聽高僧說過,有些人做夢便可知曉後事,陛下莫不是将夢魇當做了真的?”

苻堅不動聲色,“你倒是聰明。”

慕容沖抿唇,“臣鬥膽進谏,陛下總是想着那夢魇,恐怕有些執障了。就算那夢靈驗,可人若是每時每刻都謹小慎微,束手束腳,又有何趣味?更何況,事過境遷,如今與夢中情勢定然大不相同,再去念着也是無益。人世無常,長路漫漫,走一步看一步也便是了。”

苻堅看着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孔,此刻他突然迫切地想去相信他每個字均是發自肺腑,“走一步看一步……想不到今日朕倒是被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教誨了一通。”

“臣不敢。”雖這麽說,慕容沖也無多少惶恐模樣,反而難得俏皮地自嘲一笑,“陛下不過是夢見了山河破碎、亡國去家,可臣卻已親歷過,難得比陛下多了些見識。不過這種見識,不要也罷。”

苻堅垂下眼眸,“莊生夢蝶,誰知道呢。”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苻堅兵敗身死之後,就是苻丕繼承了王位,苻宏奔逃東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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