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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堅周身一顫,微微側開頭,突然伸手狠狠按住慕容沖的左胸,“慕容沖,從前朕就一直想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心?”

慕容沖低聲笑,眼裏卻是一片暗紅,“自我入秦以來,雌伏人下、忍辱偷生,我可表現出半分怨怼?後來入太學、任舍人,伴着陛下夜寝早起,我可有半句怨言?伴禦駕親征梁益、随大軍平定涼州,舍生忘死,二度負傷,我可曾主動向陛下讨要過半點封賞?更不要說我阿姊為東宮綿延子嗣,我為清河郡侯獻上《金匮藥方》,我可有半點對不起陛下與大秦之事?”

苻堅默然不語,慕容沖深吸一口氣,又道:“可陛下你呢?一開始提防我、敲打我,後來又忽冷忽熱,有時信之重之,有時又疏之遠之,我倒是想反問陛下,你有沒有心?”

他這番話說的字字誅心,苻堅氣得渾身發抖,指着他連句僭越都發不出聲,又聽慕容沖道:“我左思右想,陛下對我種種提防,八成與那夢魇脫不開幹系。陛下,臣鬥膽直言進谏,您是大秦的天王,北方的共主,不是夢蝶的莊周!”

此語有如黃呂大鐘,在苻堅的耳邊嗡嗡作響——自己重生以來,難道不是一直被前世之事牽着鼻子走麽?別的不說,就說為了慕容沖,這些年瞻前顧後、患得患失,甚至已經到了畏手畏腳的地步,可不是執障了?

“你方才說的不錯,”苻堅艱澀道,“朕是有些魔怔了。”

慕容沖方才陡然坐起,現下方覺得扯動傷口隐隐作痛,忙躺回榻上。

苻堅見他咬緊下唇,面露痛楚之狀,不由蹙眉,掀開錦被想去探看他傷情。

慕容沖抓住他手腕,局促道:“陛下,臣無事。”

“這時候想起來稱臣了?”苻堅垂首,将他衣裳解開,好在傷口并未迸裂,也放下心來。

因了方才那番争執,慕容沖長發散亂披散在榻上,衣衫半解,面色煞白,兩頰潮紅卻如同桃花。他已完全長成,再不複當年青澀稚嫩,而長成了個俊逸華美的少年,哪怕是此刻這羸弱不勝之态,也依舊顏色無雙。

“陛下,”慕容沖輕聲道,“鳳皇雖不是您那般縱橫捭阖的偉丈夫,可也不是個一味逃避、只求庇護的鼠輩。之前中箭昏睡之時,臣突然間便想通了,陛下對臣之嫌隙,定與先前所說之夢魇有關。臣當時便已打定了主意,此番回京定要向陛下問個清楚,哪怕您遷怒、猜忌甚至厭棄,臣都坦然受之,絕無怨言。”

苻堅不由自主地挑起他一抹青絲,緩緩道:“都道年輕人莽撞,朕可不覺得。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從來知道如何讨朕的歡心,又如何妄作胡為卻不觸犯朕的底線。”

慕容沖心神微微激蕩,眯起鳳眼看他,“臣并非媚上佞臣,哪裏刻意讨過陛下的歡心?臣向來規行矩步,什麽時候妄作胡為了?陛下此言,實在讓臣寒心吶。”

他雖是義正言辭,可眼角眉梢卻滿是輕松惬意,甚至還有些勢在必得。

苻堅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要知道也無妨,在那夢裏朕對你也不錯,可你還是反了。你們慕容氏上下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反了。”

慕容沖并不詫異,沉思了片刻,忽而看着苻堅,似笑非笑道:“我估摸着大概是是場露水姻緣,陛下也沒來得及以理服人、以情動人,不然在那夢裏我如何會反?”

苻堅心中發悶,懶得理他,只默然坐着不語。

慕容沖見他吃癟模樣,既感到陣陣快意,又帶着些許隐秘甜意,便湊到他跟前端詳他神情,随即挑眉笑道:“看來我猜對了,其實橫豎是場夢罷了,陛下何必在夢中都自苦至此?要是我做了那夢,便幹脆夜夜笙歌、君王不朝。人活一世,本就不得自由,做夢還要拘着自己,難道不累麽?”

“呵,”苻堅見他這般浮頭滑腦的模樣,又是愛又是恨,只冷聲道:“朕看你不需做夢,都越發沒規矩了,還有半點為人臣子的樣子麽?”

慕容沖靠回榻上,“所以陛下是打算原原本本地将那夢告訴臣,還是答應臣別個要求?”

苻堅又被氣笑了,“方才你不是都探聽得差不多了?”

“我自己猜的,和陛下自己說的,如何能一樣了?”慕容沖理直氣壯,“不妨陛下你聽聽臣的想法再決定?”

已是深秋漸涼時候,慕容沖半邊身子都懸在錦被外,苻堅雖極其愠怒,但仍下意識伸手将他錦被掖好。

“嗯?”見他不答話,慕容沖竟然還去扯他衣袖,苻堅一時受驚,急忙往後閃躲,那袖子當場便斷成兩截,露出中衣。

慕容沖看着手中玄色錦緞,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陛下與臣此番,可是坐實了斷袖之誼?”

苻堅面上青一陣白一陣,“胡鬧!”

慕容沖笑了一陣,慢慢收斂了笑意,揚頭看着苻堅,“我要陛下答應我的是,不管那夢是如何的,也不管旁人如何妒我嫉我毀我謗我,陛下最終都要信臣。”

苻堅頓住,轉頭看他,眼中難辨喜怒,右手卻在袍袖中緊緊攥住。

慕容沖咬牙撐起身子,跪坐在榻上,一字一頓:“臣只有此願。”

“你大可選擇加官進爵,甚至開口要兵馬要封邑,總歸是實實在在的。”苻堅沉聲道,“而朕信你或是不信你,虛無缥缈得很,朕完全可以心口不一,暗中提防,你這般,似乎有些虧。”

慕容沖低低地笑,“臣自入秦侍奉陛下以來,從未見過陛下使過半點鬼蜮手段,說過半句訛言謊語,不管陛下信不信臣,臣信陛下!”

他擲地有聲,眼中亦是一片澄澈,苻堅看着他,想起自己險些暗算他的前事,心中難免生愧,“朕并非你所說那般磊落。”

前世便是栽在過分輕信上,答應他就很有可能會重蹈覆轍,況且國家大事,豈能兒戲?

苻堅有一千種一萬種理由搪塞過去,或是直接拒絕,可他看着慕容沖的眼睛,鬼使神差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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