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大秦天王愈發沉迷佛學,近一月竟有十日散朝後流連于草堂寺,也不去與千辛萬苦尋來的鸠摩羅什論道,而是整日悶在佛堂中打坐冥思。

一貫勵精圖治的帝王成了個無欲無求的居士,群臣難免恐慌,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一會有人傳言苻堅要禪位太子、剃度出家;一會有傳言說苻堅要在大秦上下推行佛法,每戶必須要出一人出家為僧;更有甚者,甚至有人別有用心地謠傳道真正的苻堅已經龍禦歸天,朝廷擔心社稷不穩,才謊稱天王正在修佛,實際上每日處理朝事的已然是個頂替的傀儡了。

最終各色風議傳到了王猛的耳朵裏,這就不得不管了,即刻便去苻堅處進谏。

然而苻堅此番卻未聽進他的谏言,反問道:“景略朕可錯過一次大朝會?”

“不曾。”

“朝事可曾因此廢弛?”

“不曾。”

“朕讓東宮幫着分擔朝務,太子處理可有半點欠妥?”

“并無。”

“那麽朕垂拱而治,修身養性,又有何不對?”

王猛難得一次铩羽而歸,就在衆臣都一籌莫展時,已然回京的楊安出了個主意,“從前西征時,陛下不肯用膳,仿佛都是阿房侯去勸解的,興許此番也可試試?”

一語點醒夢中人,王猛趕緊叫來慕容沖,對他耳提面命一番後,将他趕去了草堂寺。

慕容沖心裏一直覺得苻堅信佛與自己脫不了幹系,讓他去勸,純粹是病急亂投醫,可又實在無法拂了王猛的面子,便也只好帶着半好的傷不情不願地去了。

找到苻堅時,他正端坐在大雄寶殿之中,邊聽着衆僧誦經,邊轉着手中的佛珠。

慕容沖并未立時驚擾他,在一旁等足了半個時辰,僧衆的早課畢了,才上前見禮,“臣慕容沖參見陛下。”

殊不知苻堅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便是他,眼都未張,只自顧自念經。

慕容沖無奈,只好跪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聽着。

“非色異空,非空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舍利弗,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空法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那活着還有何趣味?還不如死了。”慕容沖見他反反複複就念叨這篇,不由得打斷他。

苻堅只顧誦經,聽了他這等大逆不道、亵渎神靈之言,連頓都未頓。

慕容沖起身走到他身旁,擡頭看着金身佛像,勾起唇角,“臣曾以為陛下是個不世出的英雄,想不到卻是個矯揉自飾、僞善至極的懦夫。”

這已然犯上了,苻堅卻恍若不曾聽聞似的,繼續念經。

“若當真一心向佛,那還為何厲兵秣馬,四處征戰?難道不進後宮、吃齋念佛就算是凡心已死,跳出紅塵了麽?江山權柄、宗廟子嗣你哪個能放下?別的不說,光是一個夢魇就可以折磨你數年,就因為一夜往事,你就能數年對我拿不起放不下,陛下,喬達摩悉達多頓悟七日方得解脫,您呢?就算是您現下也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菩提樹下參禪七日,您就能坐地成佛了?”

苻堅煩躁地将佛珠擲在蒲團上,“誰讓你來的?”

慕容沖懶洋洋地找了個蒲團自己坐下,“奉清河郡侯之命而來。”

苻堅冷聲道:“平常政務自有太子處置,緊急要事中書省亦會及時向朕禀報,另外初一十五的大朝會朕從未誤過,朕不過是吃個齋念個佛,實在不知你們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慕容沖把玩着自己袖口雲紋錦緞,“臣也覺得他們大驚小怪,本來想對清河郡侯說,當今海內宴清,又無戰事,陛下閑得慌,才找些事體做做,要是晉人明日兵臨長安城下,陛下肯定在咱們所有人前面大開殺戒……不過陛下本就是仁君,現下又學了佛法的什麽慈悲心,或許會拱手讓人也說不定?”

苻堅前來草堂寺本就是為靜心而來,結果群臣一片嘩然驚恐也便罷了,王景略還将慕容沖派了過來,事到如今,還靜什麽心?

慕容沖無意中說中了前世之事,苻堅只覺人間處處苦難、現世種種荒唐,荒涼失意到了極致,連肺腑都在隐隐痛楚,便指着慕容沖顫聲道:“對,若是你兵臨城下,朕一定大發慈悲,棄城而走,長安城拱手讓給你也便是了,省得你大開殺戒!”

慕容沖見他手指微顫,立時明白自己大概戳中他痛處,想起他有心悸的毛病,頓時也有些慌亂,上前扶住他,低聲道:“臣狂悖失言,還請陛下恕罪。”

“呵呵,恕罪……”苻堅甩開他,“你哪來的罪,罪過都是朕的。以及你們口口聲聲叫朕去寬恕你們的罪過,可誰來寬宥朕?”

慕容沖這下子也不敢再逗他,看着苻堅臉色煞白簡直心急火燎,生怕将他氣出病來,便幹脆抵住他背心,為他順氣,“陛下息怒……臣不是那個意思。”

“朕看你就是那個意思!”苻堅自己也覺心跳得厲害,不敢大意,閉目養神。

慕容沖随身帶了之前禦醫開的養心丸,又取了随身水囊一并送到苻堅嘴邊,柔聲道:“陛下,服一顆。”

苻堅沒好氣,“朕怕被你毒死。”

話雖如此,他還是就着他的手将藥丸服了。

這麽鬧了一場,慕容沖出了一身冷汗,緊緊挨着苻堅坐着,神色竟還有幾分委屈,“陛下成日裏躲着臣,臣就是想下手,也無機可尋吧?”

苻堅的氣雖順了過來,可見了慕容沖後,頭又開始抽痛,不由得懷念起半個時辰前清淨無人、唯有禪意的草堂寺來。

“話說回來,陛下為何躲着臣?”慕容沖想了想,扯住苻堅的袖子,滿面茫然道。

也不知他近來為何總是愛與自己袖子過不去,苻堅試圖将袖子掙出來未果,漠然道:“阿房侯以為呢?”

慕容沖似乎是仔細想了想,正色道:“莫不是因為臣對陛下有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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