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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唯唯諾諾地被帶了來,一看苻堅雖是玄黑常服,可身旁武士均一身甲胄、攜帶兵器,望之不似人善類。
“此劍你從何處得來?”致遠代苻堅發問。
店家眯起眼睛看了許久,猛然一拍腦袋,“是了!就是在四五天前,有個小公子,似乎操着邺城本地口音,要當了這劍,還是死當!”
致遠瞥了眼苻堅,“當了多少銀子,這劍我們要了。”
“這是把好劍,他當了二十金,小店開門做生意,也不能一文不賺,這樣,諸位貴客,我只收你們三十金,如何?”
“給他。”苻堅吩咐致遠取錢,轉頭看那店家,“他穿着打扮如何,相貌如何,氣色如何?”
店家早就看出,此人認識當劍之人,很可能還有些過結,可同時又有些莫名其妙,問問相貌打扮也便算了,什麽時候尋人尋仇還要關心對方氣色?
“那客人看着倒是一點不窮,也不知是遇到了什麽難處,急着要典當,一出手還就是死當,對了,蹊跷的是,這個客人還特別要求說十日之內不準賣出去,”店家遲疑着比劃,“他帶了數個護衛,看着就像是高門大戶的,這個客人自己似乎是個胡人,有些像鮮卑人,小的平生從未見過生的如此好看的人……至于氣色,還成吧。”
雖然這店家前言不搭後語,但幾乎已經可以确定那人是慕容沖無疑了,致遠又問道:“你可知他在何處落腳?後來又去了何處?”
店家搖頭,“後來我再未見過他,不過似乎是往西邊去了。”
苻堅從致遠手中接過淝水劍,重新佩在身上,轉頭便走。
“主上……”
苻堅死死壓抑住狂亂心跳,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疾行,直到累得微微喘息才停下。
致遠上氣不接下氣,“主上,您……”
“朕無事,”苻堅舉目四顧,發覺路上行人漸稀,周遭随扈面上都已有些疲憊,不由得心生愧意,“走吧,回那間酒肆,似乎是叫邺城春,是麽?”
衆人皆是松了一口氣,請他重登馬車,一行人往酒肆趕去。
邺城春不愧是鮮卑故都最大的酒肆,不僅有最香的胡食,最醇的胡酒,還有最美的胡姬。
苻堅座席在二樓窗邊,既可以欣賞酒肆內歌舞,又可以坐看窗外街景,雪肌玉膚、熱烈奔放的胡姬在他周遭載歌載舞,可他卻帶着上位者獨有的厭倦與漠然,依舊面目沉靜、不為所動。
人影憧憧,苻堅竟覺得每個人都像他,卻又不是他。
“好!”
就在此時,一群人喝起彩來,衆人看去,就見一樓堂中有一方入得門來的紅衣客人,正與胡姬們共舞胡旋,舞姿飒沓,急轉如風。
苻堅為樓下喧嚣所動,只微微掃了眼,便陡然起身,扶住闌幹向下望去——燈火之下,那人身形高挑,錦衣華服,膚白勝雪,一雙鳳眼斜挑,正直直地朝自己看過來。
一在樓上,一在樓下,萬物皆寂,只剩下眼前之人。
苻堅怔怔不語,慕容沖看了他許久,最終譏諷一笑,轉身欲走。
“且慢!”苻堅重生以來,一直修身養性,已經許久不曾這般沖動,可不知是否因不在龍椅之上,整個人的心氣再度活了過來,仿佛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閣下且住!”
慕容沖回過頭看他,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氣,既有着娈寵出身的威帝的淩厲陰郁,又有着類比皇子的阿房侯身上的驕縱明媚,“老匹夫,你我素不相識,叫我作甚?”
身旁暗衛內侍紛紛垂首,苻堅卻不以為意,“素不相識不錯,然而閣下風姿絕倫,難得萍水相逢,老夫想要結識一二,才冒然打擾,還請閣下勿怪。”
慕容沖身後護衛似乎也識得苻堅,一個個均緊張不已地盯着慕容沖,等着他訓示。
“呵,老匹夫見之不似善類,”慕容沖輕蔑不已地撣撣袍袖,“不過正好今日閑得無聊,陪你周旋一番也不是不可以。帶路吧!”
說罷,他疾步上樓,苻堅親自步下樓梯,二人在半道相逢。
苻堅伸出手,想去攙扶一把,慕容沖卻反手一握,抓住他的手腕,低聲道:“老匹夫休要動手動腳。”
苻堅對這個稱呼極為不滿,冷聲道:“那白虜且将手先放開?”
他們這裏波濤暗湧,周遭人看來,卻是二人極為投契,相攜挽手入座。
“怎麽,陛下此番對征伐天下無興致了?”甫入座,慕容沖便開口道。
苻堅為慕容沖斟了酒,“阿房侯好大的忘性,朕曾說過再不動幹戈。”
“上輩子輸怕了麽?果真是個懦夫。”慕容沖瞥向窗外繁華夜色,“倘若我是你,我便厲兵秣馬,一雪前恥。”
苻堅深深看他——慕容沖得了前世記憶,定然十分憋屈,只恨自己重來時早已塵埃落定,再無可作為,故而只能在死遁之前與苻秦朝野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既折辱苻堅以報前世之仇,更最後以一個将軍的身份與這大争之世做個訣別。
苻堅搖頭,“朕确是懼怕,可朕怕的卻不是自己下場凄涼。朕怕的唯有三點。”
“哦?”慕容沖與他兩世都算是極其親近之人,眸光一轉,緩緩道,“國祚淪喪,親友凋零,蒼生罹難。”
苻堅看着他,輕吐出胸口濁氣,“阿房侯果真冰雪聰明,所猜無差。”
“聰明?”慕容沖冷笑,“我是天字第一號蠢人,陛下方才取笑了。”
他們這般輕描淡寫地侃侃而談,仿佛那些濃烈纏綿、哀豔凄絕,那些血色斑駁的歷歷過往均是旁人的故事,亦或是旁人的一場大夢。
直到邺城春內人都慢慢離去,二人才緩緩停住,苻堅看着慕容沖,嘴唇開了又張,閉了又合,仿佛想下一個決定。
慕容沖好整以暇地看他,将杯中最後一點殘酒飲盡。
“朕想去南邊看看,無奈江湖路遠,一人也是寂寥,不知阿房侯可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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